□ 十三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姥姥是百科全书式人物,她会记得每一个节气有什么样的民俗,该做什么吃,并提前备好食材。因为这样充满安全感的童年经历,我曾对世界怀抱爱意。
我从小就表现出了对吃的火热追求,所以当我回忆起小镇生活,吃总是排在第一位的。我对过年的记忆,就是姥姥、姥爷把两块平时擀面用的面板并排放在炕沿上,然后合力抬起半扇猪肉,“啪”地搁在面板上——它宣告着我的父母很快就会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在此欢聚一堂。除此之外,姥姥还会熬糖做糖葫芦,捏面兔子,以及包粽子。
关于包粽子,我娘有许多话要说。她感叹我小时候上得厅堂入得厨房,比现在出息多了。据说我曾给全镇的老年秧歌队领舞,扭得腰肢乱颤;不仅如此,作为一个幼儿文艺骨干,回家我还能放下身段帮我姥包粽子,而且包得又快又好。遗憾的是,对此我已全无记忆。
我只能通过想象和记忆还原出这样一幅画面:姥爷把胖墩墩的我抱起来,放在炕沿上。姥姥把折叠桌搬过来,再在桌面上摆上洗好的粽叶、泡到火候的糯米和红枣。三个人高低错落着坐下,姥姥手把手教给我,这儿怎么捏一下,那儿怎么包一下。我那么小,很难马上掌握要领,一定出了不少糗,又掉了米在桌上,弄得他们又好笑又心疼。好在我不是很笨,最终还是能弄出个大概的粽子样而不是包子样,讨得他们的欢心。
在南方上大学的几年,让我认识了肉粽这个新朋友。作为一个无肉不欢的胖子,我在饮食上没有任何地域歧视,什么甜粽子咸粽子,于我如浮云一般——只要是香的就是极好的。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姥爷已经走了,夏天的午后,姥姥把小马扎放在院子里,坐下晒太阳。她身边卧着家养的肥花猫,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姥姥伸出满是皱纹的手,左手搓搓右手,右手搓搓左手……念大学之后的一个暑假,我去城郊的房子看姥姥,一推门,便撞见她这样坐着。
在那个暑假,姥姥因为肾病在做透析,生命于她已如风中之烛。我在她身边坐下,假装不知道她的境况,跟她说在南方的种种见闻。姥姥听我说到肉粽,表示不可置信:“净扯。那玩意儿能吃吗?”我解释当然是能吃的,而且非常好吃,“下次回来我给您带几个尝尝。”
一听这话,她眼中的光黯淡了。她撩起衣襟给我看透析袋,两行眼泪无声地滑过她沟壑纵横的脸。“姥是吃不着了……你一个人在南方,以后要觉着啥好吃,就替姥多吃点儿。”
姥姥在那个暑假去世了。弥留之际,她已经无法认出妈妈和舅舅,双眼紧闭,嘟囔着莫名其妙的话。我犹豫再三,把当时男朋友的照片拿出来给她看——在这之前,她几次说大概看不到我结婚了,神情伤感。舅妈帮她戴上老花镜,姥姥认真地端详那张照片,许久都不说一句话。舅妈问她:“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谁?”
姥姥吃力地挤出两个含混的字:“对……象……”
2008年年初,我离开南方。天还没亮,我在酒店门口的便利店打包了两个肉粽,上了机场大巴。2009年端午,我正在北京出差,在便利店打包了肉粽,权当过节了。去年端午,我缠着男人带我去超市买了速冻粽子,甜的咸的,回家兴致勃勃地煮了,可味道完全不对。
我的心理预期落了空,不爽地嘀咕:“太难吃了!不应该是这个味的!”接着,我索性变身怨妇机关枪,新仇旧恨一起报:自从姥姥和姥爷不在了,我再也没吃过正宗的红枣粽子,更没啃过满嘴流油的大猪骨头棒子,没穿过真正保暖的针脚细密的棉衣棉裤。这就像伯牙绝弦,我姥走了,就再没有真的好吃又干净又能应节气的东西了。你看这个速冻肉粽,这么难吃,也好意思叫肉粽?我姥没的那个夏天,我拍着胸脯跟她说肉粽有多好吃,她不信,我说下次我回来给您带啊!你说这个肉粽这么难吃,真是……真是辜负我姥说的如果好吃就……
男人听得不耐烦,正想回几句嘴,却见我已伏在饭桌上哇哇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