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
如果让我选一部印象最深刻的纪录片,我会说《49 Up》。如果问我为什么,我会说因为它充分说明了现实比任何虚构作品都要更残酷。
确切地说,这不是一部纪录片,而是一系列纪录片。1964年,英国导演Michael Apted开始追拍14个人。这14个人中,有号称自己平时只读《金融时报》的Andrew,有说她根本不想认识任何有色人种的Suzy,有想研究月亮是怎么回事的Nick……那一年,他们只有七岁。
此后,每隔七年,Apted就重访一次这批人,跟踪他们的少年、青年、中年,到2005年第七次跟拍时,他们都已经49岁。
Apted最早决定拍这个纪录片时,初衷是批判英国社会凝固化的阶级:富人的孩子还是富人,穷人的孩子还是穷人。四十多年拍下来,这一点的确大致得到确证。但这个纪录片看下来,给人最大的冲击完全不是其政治内涵,而是生命的荒诞。
片中的每一个人年少时,无论贫富,都意气风发充满幻想,都相信未来是圣诞老人藏在圣诞树下的礼物,会在打开的一刹那令人尖叫欢呼。
但是,圣诞老人始终没有出现。慢慢地,片中的男人开始挨个秃头,女人开始比赛发胖,关键是,他们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憧憬和幻想。
有趣的是,这种微渺感在片中并不因阶层而异。家庭富裕的Nick到35岁时沦为无家可归的人,在苏格兰荒凉的高原上游荡,镜头前的他明显表现出精神病症状,难以自控地晃动身体,低着头说:关键不是我喜欢干什么,而是我能干什么。而精英出身的John,早在14岁时就下定决心要从政,四十多岁时,他表情温和、脑袋半秃,微笑着说:我现在很喜欢园艺,要是以前你告诉我我会变得热衷花草,我肯定会觉得那是个笑话。
《49 Up》是一个反高潮的纪录片。从1964年开始,观众就开始等待那些可爱的孩子会演绎精彩人生,等了四十多年,终于等到14个天使慢慢变成了14个nobody。
这样说又似乎不公平。放弃了政治抱负转而热衷园艺的John,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更柔和;无家可归的Nick在42岁之后竟然成功跻身地方政治,变得更积极。这样的人性成长也可说是收获?事实上到影片最后,这14个人绝大多数都变得比年轻时更可爱,在时光的雕刻下,磨出温润。说到底,谁都终将被扔回时间的海底,在那里与其它鱼虾贝壳一同聆听无边寂静,而在这之前,我们能指望的,大约只是心灵成长,祈祷生的优雅可以抚慰它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