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双发

　　车行至安徽望江县武昌湖西畔，初冬的风裹着湖水的清冽，掠过田埂上枯黄的茅草，带着几分萧瑟，却也格外澄澈。黄家堰遗址就静卧在这片平畴沃野间，没有巍峨的碑亭，没有喧嚣的人潮，一方矮矮的围挡圈住岁月的痕迹，在皖西南初冬的淡日下，像一本被时光摩挲得温润的旧书，静静地等候来人翻阅。

　　脚下的赭黄色泥土里，混着些细碎的陶片，指尖触到的瞬间，粗糙的纹路仿佛带着五千年前的余温，陶片边缘还留着先民手工捏制的弧度。风从耳畔掠过，恍惚间竟似听见新石器时代的江声，顺着指缝漫进心底。

　　遗址围挡边，几株野蒿早已褪去了绿意，枯瘦的茎秆在风中轻晃，守着清理出的土层剖面。浅黄的耕土层下，青灰色的文化层像一道沉默的界碑，再往下，便是薛家岗文化的遗存。那是五千年前先民生活的印记。1997年那次发掘，一镢头下去，挖出来的不只是陶片和石器，更是一段被封存了五千年的人间烟火。

　　蹲在墓葬区边缘，初冬的阳光斜斜地落在规整的土坑轮廓上，给青灰色的坑壁镀上一层淡金。56座墓坑，像一枚枚指向远古的指针，在泥土中定格着五千年前的晨昏。文保员指着一处坑沿说：“你看，这里曾有朱砂铺底，还有鹅卵石堆塑的鸟形图案。”虽已过千年，朱砂早已褪成暗褐，鹅卵石也已与泥土相融，但仍能想见先民的郑重。他们以水泽灵鸟为图腾，用朱砂寄托哀思，让逝者的头颅朝向江水来的东北方，也朝向日出的方向，仿佛在期盼生命与自然的轮回。

　　不远处的简易展柜里，遗址出土的玉器静静陈列。月牙形的玉璜泛着淡绿的柔光，边缘细如针鼻的钻孔，不知耗费了先民多少日夜，以砂为砺、以水为媒，才磨出这般精巧物事；玉玦卧在丝绒衬里上，圆润的弧度像扣住了一汪五千年前的月光，温润得能映出人影。这些玉器当年曾贴在墓主的额头、胸口，不是寻常的装饰，而是身份的象征、信仰的载体，藏着先民对天地的敬畏。

　　陶片是遗址里最常见的遗存，碎成小块的鼎足、豆柄等，带着弦纹、锥刺纹的陶腹，被小心收在纸箱中。捏起一片夹砂红陶，粗粝的质地里藏着规整的纹路，一圈圈弦纹是制陶人指尖绕出的韵律，镂孔纹样像极了乡间老篾匠编的竹篮，拙朴中透着巧思。闭上眼，仿佛看见五千年前的黄家堰：武昌湖边，先民们取水和泥，火堆在陶窑边噼啪作响，陶坯在火中慢慢变硬，冷却后盛上刚捕的湖鱼、刚舂的粟米；石斧、石锛的刃口闪着寒光，劈开湖边的芦苇，耕过湖畔的土地，也斫来烧陶的柴薪，烟火气在水泽上空袅袅升起。

　　站在遗址中央，四野寂静，只有风穿过田埂的声响，混着武昌湖淡淡的水汽。远处的湖面泛着初冬的冷光，岸边的芦苇荡一片枯黄，却仍能想象五千年前这里的生机。先民们逐水而居，在长江北岸的平原上，用石器开垦土地，用陶器盛放生活，用玉器敬天祭地，把日子过成了水边的蒲草，柔韧而绵长。

　　黄家堰不是孤例，它与汪洋遗址等史前遗存，像散落在望江大地上的珠串，串起皖西南远古文明的脉络，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只有最朴素的生存智慧：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生老病死，敬天法祖。

　　离开时，初冬的太阳洒落在武昌湖上。忽然明白，那些五千年前的先民，早已把骨殖、手艺与信仰，化作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今日望江农人在田埂上耕种的身影、武昌湖滋养的两岸生灵的水波，甚至泥土里偶然捡拾起的陶片，都是文明的延续。

　　回望黄家堰，它没有宏伟的建筑，没有华丽的陈列，只有一方静默的土地，却让我在初冬的寒风中，触摸到了最真实的远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