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风
在那个缺医少药的时代,父亲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乡村医生。他的药箱里没有精密的仪器,没有昂贵的西药,只有几把草药、一把剪刀、一卷纱布,和一副甘愿为病人咀嚼草药的牙齿。
那些年,父亲总在深夜出诊。记得邻村有人被毒蛇咬伤,他打着手电筒翻过三座山。路上,药箱扣带拍打腰间的“嗒嗒”声,混着草叶刮过裤脚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到了病人家,他抓起解毒草药塞进嘴里,脸颊随着咀嚼绷出棱角,黄褐色的汁液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敷药时,他的指尖在伤口边缘轻按,粗糙的掌纹摩挲过红肿的皮肤,像在安抚受惊的土地。
经年累月的咀嚼,让他的牙齿染上了洗不脱的茶褐色。母亲曾用石臼捣药示范:“这样更省力。”他却固执地摇头:“嚼过的药汁能透进伤口。”后来我发现,当他把草药含在口中时,会闭着眼轻嗅药香,喉结随着苦味下咽微微滚动——那是在用体温唤醒草药的灵性。
夏收时节,张叔被镰刀割断脚筋。父亲嚼碎止血藤敷在伤口上,血水混着草汁浸透纱布,在他掌心晕开暗红的花。寒冬腊月,陈奶奶因风湿痛得整夜呻吟,他嚼烂老鹤草敷在她的膝盖上,草药的热气在冰冷的皮肤上凝成白雾。最揪心的是春娃从崖上摔断腿,他嚼药时太过用力,一丝血线从牙龈渗进绿色的药糊里。
父亲识得很多草药,车前草、路边藤、苍耳子、灯笼草、河里虫、何首乌……随手抓来都可入药。他的指甲缝永远嵌着草屑,指腹结着厚厚的茧,却能在敷药时精准感知伤口的温度变化。嚼碎的草药在他的掌心揉成团时,青绿的汁液会顺着掌纹流淌,像一条条微型溪流,载着生命的密码注入患处。
如今,父亲早已不在人世,只剩下静静躺在老屋梁上的药箱。我也去了省会城市。每当我站在城市的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总会想起父亲咀嚼草药的样子。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他用最原始的方式守护着乡亲们的健康,用苦涩诠释着最甜美的医者仁心。那口被草药染黄的牙齿,是一个乡村医生最美的勋章,也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宝贵遗产。
父亲虽然走了,但他咀嚼草药的样子,永远定格在时光里,成为我心中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