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熠
爱书人对书房有着执念,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书房。我的父辈、祖辈和同辈,都不是那么爱读书,偏偏我却被称为“书呆子”。爱上读书,或许与我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关,那是阅读的黄金时代;又不相关,家族同龄人中分明就我一人沉迷于书中。总归,我不算家里用心培育的读书人,更多的是时代影响了我。
那时,连环画风靡。古典名著也好,现代小说也好,都被减缩配上图画。我的阅读,就是从街边书摊租看连环画开始的。印象中,是5分钱看一本。这缘于父母在县城做小生意。门面局促,没有我的活动空间,他们就把我打发到书摊。而我,可以在那里坐一整天。父亲最操心的是每天的收入,对花钱培养小孩读书没太多兴趣。他太过于精明,又无甚大志。母亲一门心思希望我和弟弟好好学习,成为读书人。比起一般的乡村妇女,母亲的见识自是高出很多。可是她整日忙于小店的生意,也没多少时间来管我们的学习。
我开始希冀自己有间书房,有我自己的藏书。
那年我13岁,父母用尽所有积蓄,回乡下盖起了两层楼房。那是我们村为数不多的楼房,父亲亲自设计,亲自参与施工,颇为志得意满。建房前父亲问我,对新房有什么想法。我唯一的愿望是有一间书房。他把我的心愿放在了心上。
书房是二楼西边一个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间,紧挨着我的卧室。窗户朝北,窗外是一片丘陵,一垄一垄旱地被茶树隔开,在丘陵上铺开来,灌木和矮树间杂期间。鲁迅说:“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这就是我的“小楼”,陪伴我多年的“小楼”,装着我少年时的懵懂、天真和炽热的“小楼”。它像一口纯净的水塘,我是里面悠游自在的小鱼。
书房里的书架很是“敷衍”。在经商前,父亲是木匠,他自己动手,做了一个一米多宽、一米多长的两层书架,嵌在东边墙上,像在墙上打了一个补丁。这不是我想象中书架的样子,第一眼见到,心中有些失望。可现在想来,它分明承载着被我长久忽视的父爱。没有书桌和椅子,我请父亲把家里搁置的长脚四方桌和长脚条凳搬上楼来,就这样,书房该有的器件都有了。
别人的书房是用来藏书的,而我没有藏书。高中前,我的购书寥寥可数,更多是借书读。我像蜜蜂采花一般四处借阅。我的书房里,书架很小,书却不满,伴我最久的是一本钢笔字练习教程和一本书法字帖。钢笔字练习教程很薄,32开,一百来页吧。忘了名字,指导行书练习的,非常实用。至今记得,最开始是练习怎么划圈、怎么连贯来写笔画。它让我恍然大悟,原来笔画相连又好看的字是这样写出来的。毛笔字帖是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它让我体会到了字体结构的微妙之处。买这两本书,和父亲有关。父亲不在乎我和弟弟能否考学,但很在乎我们能否写一手好字。“几个字都写不好,写出来像鸡爪踩出来的一样,多丢人!”这是他的原话。他认为,写一手好字是一项重要的技能,是一个人的门面。人们不会评判一个商人有多少学问,但会评判他的字是好还是丑。面子不能丢,这是父亲永远丢不下的包袱。
有几个暑假,我就带着弟弟在高脚四方桌上练字。窗外烈日炎炎、知了长鸣,室内微风阵阵、墨香沁心。弟弟后来去当兵,一手好字还真为他加了分。会电脑,字好看,人又灵泛,新兵训练结束下连队时,他被选去做了文书。可惜弟弟并不爱阅读和写作,文书亦不是他所爱,很快就自动申请下连队当了个副班长。
现在,我有了更大的书房,有了很多藏书,可我酣畅淋漓的阅读和学习岁月定格在了我的小书房里。这样的日子随着小书房的逝去,永远逝去了。人到中年,我看到了世界的广阔,却没有一个小书房可以安放自己的心灵,没有一个小书房可以让我自在地欣赏一片田园、无忧无虑地沉迷于自我。当我拥有时,我嫌弃小书房的简陋,当我失去时,才懂得这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方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