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
如果一直旋转,你会觉得自己飞起来了。
一种未曾体验过的畅快,甚至生出某种幸福,你能摆脱生活的引力。你随即发现,这幸福难以承受,它化作失控的晕眩。你想停下来,却失去了掌控力,你摔倒,尾骨生疼,眼镜也不见影踪。
你大口喘气,晕眩逐渐离去,神志再度清晰。幸福消退却并未离去,一种恬淡留在心间,引诱你再度体验。
在上海舞蹈学院的教室里,我体验到久违的欢愉。尽管没能对芭蕾产生深入的理解,与谭元元的相遇,却给了我一个理解自己的契机。旋转、失重的幻觉,带来一种意外的自由,笨拙让你跳跃出熟悉的范畴。
相似的感受也发生在八角笼中。我无处可逃,李景亮大声叫喊,要直面对手,越躲闪越被打,我感到,挥出的拳头越聚焦,内心就越专注。随杨扬在冰面上滑行时,连摔两跤,脚下反而感到释然。我也记得,温州老板端上猪头肉时,陈晓卿的灿烂笑容,我试着像他那样辨别,哪种滋味更加诱人;还有在韩红的工作室中,肖斯塔科维奇带来意外的放松,这是她更熟悉的方式……
忘记是在哪一刻,我意识到了《十三邀》对我的改变。言谈重要,却非唯一;思想具有多重的表达,你的表情、舌头,你起身跳跃或突然沉默,皆至关重要。空间的变化也必不可少,人人都有不同面孔,在写字楼、路边摊、废弃的工厂、深夜的海面、飘荡爵士乐的酒吧,同一个人常常迥然不同。进入他们的空间,理解他们的语言,感受他们的舒展,将他们带入陌生之境,意外的丰富常常意外到来。
相遇是一个切面,它带有过去,亦映射出未来。提问是某种雕刻行动,提问者要在纷繁的信息中塑造出某种逻辑,要试着打破受访者凝固的话语,令被忽略的旁枝蔓延而出,呈现出另一种面貌。我也感觉到,自己同样被雕刻,对方的勇敢、坚韧、迟疑、突然的浪漫,也不可避免地内化为我的一部分。
我曾是印刷文本的崇拜者,认定世界纵有千般风景,只有被写成一本书,才具有恒久价值。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认为这个节目是我的作品,它只是我对日常的逃逸,是进入另一种人生、另一个时空的通行证。逐渐地,我意识到,它不仅是我的作品,或许还是尤为重要的一个。比起深思熟虑,即兴表达更符合我的天性;相较于独自面对故纸,鲜活的现场,拍摄后的大排档夜晚,更令人欢欣。
我也日益意识到,书写是多重的,文字只是其中一种。它是有机复合的,不同的语汇交错融合;它常常前后矛盾,在某些时刻达成共识,又奔向下一个冲突。它就如你的人生,没有连贯的逻辑,被种种偶然所塑造。在这偶然中,你铸造出自己意义的扁舟。它注定一刻不停地漂荡,与无穷的他者相逢。
这也给你另一种信心。你并非独自言说,孤立行动,你是过往回响的继续,是喧哗众声的一员,也注定延续到未来。在新加坡拜会王赓武先生后,我意识到,历史是一个巨大的存储器,所有人的努力与情感皆不会消失,它们一直在那儿,等待被另一些人发现,在另一个时空再度绽放。
因《十三邀Ⅱ:行动即答案》(近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回看《十三邀》第五季至第七季的对话,很难相信它们发生在2020—2023年之间。它们也让我相信,方寸之间依然能够创造出可能性,而行动,本身就是答案。
正是依靠一个值得信赖的团体,我这随时到来、随时消散的好奇心,才有了立足之地。它必然是一个集体的产物,所有受访者的慷慨与丰富,给予它最初的基石。
比起最终呈现的节目,这个文本更为丰富厚实,更多地保留了对话自然流淌的质感。翻阅这些印在纸张上的对话时,我承认,我常感受到新的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