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勇军
初次到茶峒,是2004年的夏天,那时我刚刚高考结束。起初,我是不愿前往的。打小在沱江柔波、吊脚楼的光影里浸润长大的我,茶峒,这座隐藏在湘、黔、渝三省市交界缝隙里的边陲小镇,对我来说,无非也就是一处枕着烟雨碧波、散落着山水人家的寻常地儿。但同窗挚友盛情邀约,热忱难却,我便踏上了前往茶峒的旅程。
谁能料到,一路颠簸,当车子缓缓驶入茶峒镇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茶峒,全然没有沈从文先生笔下《边城》的温婉灵动。街巷古旧曲折,石板坑坑洼洼,老屋斑斑驳驳。清水江也因矿场污染而失去了该有的澄澈。古渡口悄无声息,码头上早已没了翠翠盼归的渡船,街道两边的小店门可罗雀,游人寥寥,小镇显得寂寥清冷。
我曾笃定地认为,在以后的岁月里,茶峒于我,只能是地图上的一个坐标,我的心灵轨迹,再也不可能与之相交相融。直到我远离故乡,站在异乡的讲台上,一次次翻开沈老先生的《边城》,一次次引领学生探寻翠翠凄婉的爱情故事和茶峒独特的风土人情时,我方如梦初醒——那些封存在书页里的文字,竟宛如灵动的画笔,又悄然在我心间勾勒出一幅幅鲜活的画面来,那些曾经被我忽视过的、不以为意的山水风情,竟化成缕缕柔风,轻轻地拨动着我柔软的心弦。
时隔二十年,趁着国庆闲暇,我怀揣着无比复杂的心绪,再度踏上了前往茶峒的旅程。一路轻车,一路翠影相随。临近茶峒,心愈发急促地跳动了起来,好像是要去奔赴一场久违的约会。
车子还未完全驶入茶峒小镇,一抹抹明艳的中国红,便迫不及待地映入眼眸。只见沿途插满了红旗,旗面在微风轻拂下,舒展飘摇,猎猎作响。那鲜艳欲滴的红,与周遭青山的翠绿、屋瓦的青灰相互映衬,仿若一幅意蕴天成的绝美画卷。
踏入古镇的刹那,我仿若遭一记震撼的电击,满心错愕与惊喜。眼前的茶峒,哪里还有半分记忆里落寞的影子?古旧街巷仿若经岁月妙手精心修缮,石板路平坦齐整,一尘不染。老屋重焕华光,斑驳墙面被洗刷一新,雕花窗框、朱红大门,在暖阳轻抚下,泛出温润古朴的光泽。
清水江也一改原来的浑浊,宛如碧玉腰带,温柔地环绕着茶峒。江面水汽氤氲,有如仙子遗落人间的轻薄纱幔,微风拂过,轻轻摇曳、缥缈如梦。抬眼远望,连绵起伏的山峦,半遮半掩地躲在轻烟薄雾之后,诗意朦胧,风姿婉约。
古渡口亦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一艘艘崭新游船整齐排列,船头挂着喜庆的灯笼,随风轻晃。码头上,游人熙熙攘攘,却又井然有序。阿婆们坐在门口,飞针走线绣鞋刺花,逢人便热情推介自家的手工产品,那股子亲切劲儿,真是暖到了心坎里。
移步过桥,便抵达翠翠与祖父的“拉拉渡”。一根粗粝的铁丝,如岁月的坚毅脊梁,横跨悠悠江面;一艘质朴木船,紧紧依偎其旁。翠翠岛上,苗族绝技“喷火龙”“上刀山”“下火海”等,震撼夺目。艺人们坚守古法传承,又巧妙融入新技术,于方寸舞台之间注脚着古老而又鲜活的民族符号。
昔日落寞的茶峒,似涅槃的凤凰,抖落满身风霜,在悠悠岁月里惊艳归来。沈从文笔下的边城神韵,非但未被时光磨灭,反而愈发醇厚鲜活。百姓的日子烟火生香,街头巷尾满是温馨的画面:餐馆内,亲友围坐,热菜满桌,举杯间笑意盈盈,惬意安然;民宿小院,天南海北的游客同主人畅聊旅途趣事,欢声笑语此起彼伏,闲适自在。茶峒古镇的质朴与湘西人家的热忱全都氤氲在香甜的空气里。
离开茶峒的那日清晨,薄雾轻掩,渡口朦胧,恰似岁月留白,满是余味。我突然明白,茶峒渡口,它不仅是地理上的渡口,更是文化的厚土,珍藏着湘西的根与魂。它是游子心灵的归巢,抚平浅浅乡愁;它是悠悠岁月的纽带,串起往昔今朝;它是民族文明的火种,需要一代又一代湘西人赓续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