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瀚潞
湘水之滨,望城之野,书堂山静卧千年。这里是楷书四大家之首欧阳询的桑梓之地,至今遗迹尚存,翰墨飘香。
岁在孟冬,12月14日晨,往日宁静清幽的书堂山脚下,名家云集,群贤毕至,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碑在此揭碑落成。
1.沧桑,一块1300多年前的碑
书堂山,因欧阳询而闻名。它不巍峨高耸,海拔仅为196.2米;也无险峻奇绝,三峰伫立,酷似笔架。漫步于此,随处能寻觅到欧阳询的痕迹。洗笔泉池,相传是欧阳询习字后清洗毛笔之处。读书台址,仿佛还有欧阳询在此潜心研读的身影;欧阳阁内,欧阳询的雕像静静矗立。古朴的气息,让人恍如一步就能走进遥远的千年前——
唐贞观六年(632年)四月,唐太宗避暑来到行宫九成宫,“俯察厥土,微觉有润,因而以杖导之,有泉随而涌出,乃承以石槛,引为一渠”,偶然发现有一清泉,心里万分欣喜,便令魏徵撰文,欧阳询书写而立一石碑,这便是历史上广为人知的《九成宫醴泉铭》。
彼时的欧阳询,已步入古稀之年。他历经南陈、隋、唐三朝,乱世中,几经沉浮。幼年家世风光无限,后家中遭满门抄斩之罪,承父亲好友江总收养庇护才幸免于难。他潜心书艺与学问,33岁时入隋步入仕途,63岁作为降臣入唐。唐太宗李世民登基后,欧阳询出任弘文馆学士,书法在当时已成为文人学习的典范。
欧阳询的书法,兼通南北,既保留了二王书风清和秀润的神韵,又使北派书风遗意在字的形态、结构当中得以体现,及至晚年,其书法艺术水准已臻化境,通融诸体,别成一家。据《旧唐书》本传记载,“人得其尺牍文字,咸以为楷范焉。高丽甚重其书,尝遣使求之。”
《九成宫醴泉铭》是欧阳询因奉诏而书,是他晚年经意之作。通篇1000多字,一丝不苟,一气贯成,瘦劲险硬,法度森严,被视为“楷法极则”。《九成宫醴泉铭》自刻成后,颇受学书者追摹,李世民特命宫中善拓高手捶拓若干,作为珍品分赐诸位后宫及王公大臣。
“欧体”,是历代楷法典范,对后世影响极大,尤其对历朝跻身仕途、以书见长的文人群体,欧字是他们学书之根基。后人凡学欧书者,《九成宫醴泉铭》必然是他们主要的取法对象。千百年来,《九成宫醴泉铭》碑前,慕名者、捶拓者、学书者不绝。
然而,朝代的更迭、战乱的纷扰、岁月的侵蚀,无情地在《九成宫醴泉铭》碑身上刻下一道道伤痕。自唐末以来,《九成宫醴泉铭》碑的原刻已逐渐呈现出损泐迹象。及至如今,尚存于陕西省麟游县的古老《九成宫醴泉铭》碑石,已饱经风霜、垂垂老矣,碑文残损,字迹漶漫,失真严重。
各版本的《九成宫醴泉铭》原拓本、翻刻本虽如繁星点点,却也终究难掩其与原碑真容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沟壑,让人在追寻原碑神韵的道路上徘徊不前,徒留一声叹息。
2.重刻,追寻欧阳询的笔意
千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书法巨匠欧阳询的身影早已隐入历史的云翳,曾闪耀着初唐风华的《九成宫醴泉铭》碑难掩岁月的沧桑。
然而,时间无法磨灭人们对欧阳询及其书法艺术的敬意与怀念。欧阳询与《九成宫醴泉铭》碑在一代又一代的学书者心中,从未黯淡。
2019年11月,由中国书法家协会、湖南省书法家协会牵头,苏士澍、鄢福初、陈羲明等书法名家极力推动,望城区委宣传部等单位积极响应,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碑工程在长沙望城书堂山悄然启动。
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碑的具体工作,由书法家陈羲明承担,主要分为拓片修复与刊刻上石两个部分。
拓片修复,如一场在历史残垣断壁间的艰难重建工程。即便陈羲明团队已经从众多版本中精心挑选出了最佳蓝本——北宋拓片,其中竟有40个字的笔画残损严重,还有29个字因碑面破损已完全无法辨认。
残损的笔画,是岁月留下的谜题。陈羲明和助手们决定以宋拓“李祺本”为蓝本,又找来其他拓片善本为参照,同时参考欧阳询的其他作品,一步步接近欧阳询的横竖撇捺,试图还原他笔下的神韵。
他们先用电脑对扫描的“李祺本”数字稿件进行反复校准。琢磨每一个残损笔画的走向、力度,大胆而严谨地创作性弥补那些完全消失的文字,运用数字处理技术补全数字稿件,再经过反复校准调试后,制作出底稿。
随后,便进入了漫长的手工精修阶段。一支毛笔蘸墨,一支毛笔蘸白色颜料,在黑与白之间的细微空间内反复调适修正。陈羲明说,有时候一个字的反复调整竟然会耗时两三天,常常看得“面前都是雪片在飞”。
调整数字稿——书画复制级打印——手工修饰——扫描成数字稿,循环往复多次,直至每一个新补上的笔画和字都像是从原文中自然生长出来的一般。如此,一年时间已匆匆流逝。
然后是刊刻上石。陈羲明先将高清修复后的电子稿复制到石碑上,再用传统手工方法镂刻。厚重的青石板,带着寒凉之气,即便炎炎夏日也凝结出晶莹水珠。长时间俯身石上镂刻,身体时常酸痛。他们只能给石板盖上了厚厚的棉被,给自己贴上保暖贴。
“为了保持手感,镂刻时不能戴手套,手上磨出了水泡、结出了老茧。冬天里,捉刀的三根手指冻到僵硬。”陈羲明说。历经三个寒暑,一块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碑终于完成。
3.矗立,等待下一个千年
时值冬月,北风凛冽,长沙望城书堂山仍是满目苍翠。清晨的暖阳拂过树梢,映照出点点暖色。欧阳询文化广场上,旗帜招展,人影攒动。
人群中,有李昕、苏士澍、鄢福初等来自中国书法家协会的领导,也有漆钢、陈羲明等当代书法名家,还有李金豹、姜寿田、陈胜凯、张瑞田等书法理论评论家。
人们从全国各地而来,集聚于此,见证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碑的揭碑落成。楷圣碑亭里,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碑缓缓揭幕。历经无数日夜的精雕细琢,新碑终现真容。
重刻的《九成宫醴泉铭》碑,屹立于书堂山。它内容完整、字口清晰、对原碑还原度极高。碑的背后,还镌刻了一篇《重刻记》,记录了刻碑的缘起和经过,由陈羲明书丹并亲自刊刻,以“立事昭德,绍往开来”。
朝阳洒在书堂山上,重刻的《九成宫醴泉铭》碑熠熠生辉,欧阳询的笔墨风骨于新时代的石碑上渐渐苏醒、重生。
庄严而郑重的揭碑仪式之后,人们纷纷走近它,端详它,或微微弯腰,或挺直身躯,仿佛在与这块碑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盛世当立碑,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碑是将打造书堂山成中国书法新圣地的一个缩影,是一个时代对古老文化的深情回望,也是人们对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庄重承诺。
一块碑,因重刻似乎延续了新的生命。在更漫长遥远的未来,它或许将搭建起一座跨越时空的桥梁,让后世的人们穿越千百年的历史迷雾,走近那个盛世中的欧阳询,和这个盛世里的我们。
光阴如梭,我们无法阻止风在碑石上的呼啸,也无法让时间的侵蚀之手停下,但我们能像无数先行者一般,赓续着,让欧阳询和《九成宫醴泉铭》碑在岁月的长河中历久弥新,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熊熊烈火在我们手中燃烧得愈发炽热、明亮。
书堂山的土地上,望城接过欧阳询的精神火种,持续擦亮“楷圣故里”金字招牌,以楷圣之名,将书堂山打造成中国书法文化的地标,文人学者、艺术大家的“朝圣”之地。 在这座文化“深山”里,欧阳询书法学校、欧阳询文化产业园、中国作家书画院书堂山分院、欧阳询书画院,笔墨生香,蓬勃发展;“全国第十二届书法篆刻展”(湖南)论坛、中国书法家协会“弘扬中华美学精神 推动书法守正出新——新的文化使命与书法评论研讨会”、“书堂山当代文人书法周”系列活动、湖南省楷书展、“望城印鉴”展、长沙市“寅福望宁”书法小品联展、如三秋兮——书堂山文人手札展,如火如荼,墨韵悠长;王蒙、王巨才、苏士澍、孙晓云等100多位当代文坛与书坛的名家,亲临望城,溯源文脉,激扬文字……
相隔不远的土地上,时光的笔触正勾勒着一些新生的故事——曾经沉默的铜官窑址、残陶,再度跳跃起艺术的火花,续写着“千年陶都”的新传奇;穿越浩渺沧海的“黑石号”文物,向纷至沓来的游客诉说着海上丝路的波涛翻涌、异域文化交融的奇妙和声;蝶变的湘江古镇群里,传统戏曲、长沙弹词等非遗艺术,演绎出岁月沉淀下的独特魅力……
名家口述
重刻碑的落成,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苏士澍(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
2018年,我初到望城。望城书堂山的青山绿水,养育了一位中国书法史上的巨人,一位具有丰碑意义的楷圣:欧阳询。他让我们认识到了中国书法艺术的风采和魅力,为我们留下了可资临仪的法贴、范本。千年光阴为望城这块土地浓缩了独特的文化魅力,其积淀的深厚文化令人景仰。怀着这份景仰,我向湖南省书协和望城区委宣传部,提出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碑的创意。2019年11月,《九成宫醴泉铭》重刻工程正式启动。
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碑工程,是一项关乎子孙后代的文化传承工程。如今,书法已进入全国中小学课堂,楷书是孩子们学习书法的基础,楷圣欧阳询和他的代表作《九成宫醴泉铭》碑更是备受尊崇。然而,当我们到陕西观赏《九成宫醴泉铭》碑时,却发现字迹已然模糊不清。虽然也有许多古人重新刻制之作,但其字形与整体效果并不尽如人意。这对于孩子们的学习和临摹极为不便。若再过几百年,《九成宫醴泉铭》碑原刻恐将消失。因此,我们立志要重新修复《九成宫醴泉铭》碑,将其原模原样地雕刻出来。
历经数年的精心策划、艰难探索以及不懈创作,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碑终于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落成问世。望着这块凝聚着无数心血的重刻碑,我感慨万千。我曾在文物出版社担任编辑工作长达四十年,看到过往昔对《九成宫醴泉铭》碑的众多翻刻、重刻作品。然而真正能够达到如此高度还原效果的,可谓凤毛麟角。这块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碑,与原碑达到了惊人的契合度,几乎可以说是惟妙惟肖。在我看来,这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件大事、一件好事。这块碑承上启下,既是我们当代对欧阳询书法的一种深刻理解,亦是我们这一代人对子孙后代的应尽之责。
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碑的落成,仅仅只是一个开端,前方的道路依然漫长,还有诸多事务亟待我们去推进与完善。我们衷心期望能做好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碑的传播工作,让更多的孩子来到此地,触摸历史的脉络,领略《九成宫醴泉铭》碑的魅力,学习《九成宫醴泉铭》碑,把这里打造成全国青少年学习书法的一个出色的教育基地。
再现欧阳询楷书的至高成就
鄢福初(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湖南省书法家协会主席)
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碑,乃是一项文化工程,亦是民生工程,更是文旅融合的提升工程。
书堂山与欧阳询,是湖南在唐代的一座书法高峰,也是湖南珍贵的历史文化资源。于欧阳询故里重刻其代表作《九成宫醴泉铭》碑,充分彰显了湖湘文化的源远流长。在当代这个文化盛世,国家力推文化强国建设,民众秉持文化自信,将《九成宫醴泉铭》碑这一独有的经典历史文化资源展现在老百姓面前,让人们穿越时空,体悟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之博大精深,其意义不言而喻,堪称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
或许有人会问,《九成宫醴泉铭》碑,历代翻刻众多,当下重刻的独特意义在哪里?我以为有两个方面。其一,往昔所刻,因风化腐蚀等故,多有损毁。如今我们的重刻,是较为完整的版本。我们从北京故宫博物院选取宋代拓片,以此为基础进行重刻,基本还原了原碑风貌,完成了这份相对结构完整、现代版的《九成宫醴泉铭》碑。其二,我们并非将其视作工艺产品或观赏之物,而更着重凸显其书法艺术价值。此次参与重刻碑的团队由书法家组成。这样既展现了湖南书法艺术的风采魅力,也再现了欧阳询楷书的至高成就。
应当说,此次的重刻之作是一件艺术品。与历史上的其他翻刻、重刻的《九成宫醴泉铭》碑相比,它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具有时代特征。
湖南文化源远流长,体现在具体的文化高峰和代表性的人才。此次重刻的《九成宫醴泉铭》碑,就是一个突破口和展示窗口,让我们看到湖湘文化的辉煌历史,见证湖湘文化的当代文化自信。
像雕琢玉石般,重刻一块碑
陈羲明(中国书法家协会原理事、湖南省书法家协会名誉副主席)
回溯至2019年,我承接了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的任务。起初,我满怀信心。自年少时起,我便痴迷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朋友们也常夸赞我所写的几可乱真。
原以为凭借着丰富的历史遗存以及详实的资料,重刻《九成宫醴泉铭》碑并非难事。然而,仅是一开始的确定修复母本这一环节,就令我陷入了困境。经过多方求教、调研,我们最终选定了以宋拓“李祺本”作为参考,因其更接近唐代风貌,年代更为久远,字迹饱满圆润、线条粗壮有力且清晰可辨。
母本既定,拓本修复便成了首要攻克的难关。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致力于将破损之处精心修缮,力求修旧如新,重现唐代的神韵与风采。为此,我深入研究《九成宫醴泉铭》的书法风格、精神面貌和技法笔法,对线条形态进行细致全面的钻研。我借鉴各种版本,取长补短。对于缺失文字的修复,采用拼接之法。首先在北宋拓片中寻找需要的偏旁部首进行缝合,根据每一个字笔画的疏密变化进行结构重建,该拉长的拉长、该压缩的压缩、该放大的放大。
我尽最大努力进行还原,每完成一版还要请书法家们挑刺,反复修改,力求达到与欧阳询原作99%以上的契合度。通过一次次评判和改善提升,才形成了可供镂刻的拓本修复版本。
修复好纸本,距离重刻工作的圆满完成仍有很长的路要走。一块碑从墨迹上石,到石上镂刻,再经风化侵蚀以及人为损坏,在数百年后进行墨拓,这个过程已经是“四度创作”。
而如今,我所进行的修复重刻后的版本已然是五度创作,待到将其刊刻上碑,又将是一次全新的创作过程。其间稍有差池,便可能与原碑谬以千里。
为确保万无一失,我决心将碑刻严格控制在五度创作的范畴之内。我邀请了两位制砚大师钟健、张学军先生作为助手,帮助我进行初步雕刻,我再进行精细复杂的镂刻。
重刻这块碑,绝非一朝一夕的事,而是久久为功的文化工程。我素来喜爱古玉,时常惊奇于古人在没有先进坚硬工具的情况下,究竟是如何将那坚硬无比的玉石雕琢得如此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文物专家曾告诉我,古人制作一件小小的玉器,往往需要耗费数年的光阴。受此触动,我便以古人雕琢玉器的匠心精神来投身于此次重刻工作。这块碑历经三个寒暑的磨砺,虽未做到尽善尽美,但已竭尽全力。希望这块碑能得到大家的认同,无愧于先辈的文化传承,亦能为子孙后代交上一份满意的文化答卷。
(整理 刘瀚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