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瑞郴
中国文艺史上,在文人雅士的笔下,天宇上歌吟最多的莫过于月亮,大地间吟咏的最多的恐怕就是梅花。无论是朗月还是迷月,无论是圆月还是残月,无论是凌寒不屈的斗梅,还是不惧风雪的傲梅,它们无疑是文艺创作中渲染气氛、传情寄意的绝佳母题。
从审美的角度看,月有迷蒙,深邃辽阔,澄明,皎洁,柔软等多意象意境,这种意境可催生文艺家的极其丰富的想象,表达摹写者极其复杂微妙的情绪。而梅,因其独有的风霜不摧,凌寒怒放的品格,为历代圣贤高士所喜爱。它其中深蕴的高贵品质,暗合了人们所具有的精神风骨。你可说它铮铮铁骨,也可说它傲视群芳,你可说它是百花中之高士,也可称它为林下之美人。它和松竹相拥,名之为“岁寒三友”,是花木之君子,群芳之清流。
楚石君积多年之功,荟梅成册,将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楚石梅花画集》,诚可贺也。
我于画界,实则是门外偷窥者,对画说三道四,似乎有些造次。然而,事物总有两面性,但凡未真正登堂入室者,往往便没了瞻前顾后,于是放言无忌,全然不惮于方家了。
我观楚石画梅,取象造境,既继承了中国历代大家的优长,如王冕的酣畅淋漓,枝繁花密;杨无咎的用笔遒劲,疏朗空灵;童钰的墨气雄浑,古朴奇崛;李方膺的不拘陈法,纵横捭阖。楚石画梅,既俯身向古,法前贤之要义,在墨海中博采众长,找到丹青的来路之正途,又自具机杼,不陈陈相因,于古法中另辟蹊径,在具象中取神,在雅致中造境,故他笔下的梅,不追求曲欹之奇美,不追求疏朗之刻意,一任天然姿态,该简则简,该繁则繁,该浓则浓,该淡则淡,该直则直,该曲则曲,布局谋篇,胸有成梅。当表达梅之生机勃勃时,则密枝繁花,一派欢喜,欣欣荣荣,未来可期。当歌吟梅之岁月不侵时,则苍老遒劲,浓墨古朴,弥老愈坚,向天而啸。
这自然让我想起龚自珍的《病梅馆记》,这是一篇鞭笞那个时代摧残人才,束缚人才,扼杀人才的檄文,作者借物言志,托物言情,借笔下之病梅,浇胸中之块垒,大声疾呼“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无疑是一篇借病梅而抨击时弊的讽世之作。病梅,是清王朝的时代之病,社会之痛。即便是从美学的观点看,《病梅馆记》也深刻阐释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学意义。即便是今天,对于“病梅”式的矫揉造作,博人眼球,故弄玄虚,削足适履的文艺创作,仍具有发聩振目,鞭辟入里的作用。
我一直认为,文学艺术,同源又同道,无论创作上有多少美学的原则,“自然天成”是根本的原则,舍此,一切美学的法则,都可能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但艺术创作的自然天成,并不意味随波逐浪,不假思索,天马行空,任意狂放。否则,就没有深思熟虑,胸有成竹,更没有杯水生波,尺幅千里。
在观赏楚石的梅作时,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楚石千姿百态的画梅作品中,一个最重要的特征,他于梅花的种种品格中,寄意翰墨,撷取风骨。这让人想起毛泽东的咏梅诗,也是于梅之百态中,独取其铮铮风骨,“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又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凌冰斗雪,凛然不屈的英雄气概,令人敬仰。
楚石画中之梅,无论是庵中之梅,林中之梅,还是窗前之梅,抑或雪中之梅,既见神韵,更见风骨。最具代表性是《晓窗梅放》,眼中之梅,挺拔苍朴,沉郁厚重,“踈枝缀玉小园东,朵朵梅开冰雪中,最是寒冬风骨见,高名不与百花同”,而数幅金陵梅花山观梅,则见其笔下之梅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大有王者气象,大江东去。故其题跋,“金陵王气大江东,万树梅花分白红,十里春山增画轴,踈枝影动暗香风。”这组画作,名为写生,实为写神,笔下之梅,多挺拔直立,躯干浓墨渲染,踈枝争争向上,有大丈夫气概,具豪杰风神,充盈着六朝古都的历史风云,涌动着大江东去滚滚波涛。
楚石笔下之梅,真可谓湖湘之梅。天下之梅,莫不千姿百态,既有金刚怒目式的傲视群芳的威武,又不失芳华美人的婀娜。“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然而,楚石摈梅之芳华,而取梅之风骨,画梅寄情,托物言志,画家笔下的蜡梅,与湖湘精神的“经世致用,敢为人先”一脉相承,互为映照。湖南志士仁人,莫不以天下为己任,不趋利避害,以血肉之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夫子不仅是中国历史上顶尖哲学家,更是坚贞不屈,百折不挠的勇士,他拒绝高官厚禄的引诱,宁肯老死山野,结庐僻壤,“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誓死不做满族之奴。
谭嗣同更是以血肉之躯,为变法鸣锣开道,“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不昌者也。有之,请从嗣同始。”殉难时,引颈高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其大丈夫英雄气概,义薄云天!
中国近代史上,湖湘大地,此类英雄数不胜数,其光辉堪称照亮了整个中国。敢于直面铁幕沉沉的清王朝,打响辛亥革命第一枪的黄兴;拼将头颅讨袁护法,挥剑南天的铁血硬汉蔡锷;痛感世人麻木,而义无反顾蹈海之英雄陈天华;即便是年届七十,仍力排众议,以病躯抬棺西征,收复新疆失地的硬骨头左宗棠等等,无不彰显湖南人拼死命,打硬仗的刚烈之性格。
我以为,这种精神,滋养湖南人的性格特征,楚石正是在这种精神的熏陶下,将其崇尚英雄的情怀,见贤思齐的追求,寄寓梅花之间。从选集百十幅画梅的精品题签中,我们不难看到画家的精神向往和艺术追求。在这些作品中,我们很难看到对梅孱弱,柔美,婀娜的描摹,这种去婉约的画风,表达了作者的一种意趣,一种精神指向,这是对英雄的崇尚,风骨的赞美!所以我将其名之为“湖湘梅”,无论是从精神层面,还是艺术表达的风格,都明显带有湘楚大地瑰丽的色彩。
我之所以对楚石赞赏有加,除了其画风的古意今韵,趣味高雅,更因其学养浸润,诗画,联语,治印,文章,荟萃一身,才华横溢,此次梅花画集,不仅让我们领略独具风格的百梅图,而且以梅花百韵压轴,诗画互衬,凸现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审美意趣。
一生知己为梅花,这是楚石的夫子自道,更是其为人的范式,赏梅,爱梅,痴梅,这种精神的贴近,方能见骨取神,自成一派,刚直,挺拔,伟岸,大丈夫品格,形神俱备。
楚石君正值壮年,有文史学养的支撑,是足可以放开视野,开拓画梅的新境界,从而创造出更具湖湘气派,更有湖湘精神底蕴,更具别开生面的“湖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