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译

　　盛可以的新作《建筑伦理学》讲了一个女儿为母亲建房的故事。母亲老弱，不肯离开乡村，女主人公万紫心疼母亲旧居“雨大屋漏，墙体开裂”，“不假思索”地提出要建新房。小说围绕建房的种种困难和纠纷展开，铺叙了一场与日常生活紧密相连、与“乡村伦理”息息相关的人间故事。这一聚焦“建房”的叙事入口使小说显露出复杂的底色——在国人的心中，房屋意义非凡，不仅涉及居住，而且牵连着亲属关系、财产继承、家庭权力分配等诸多问题，又作为“门脸”与整个的乡村社群产生联系。

　　如盛可以自己所言，她经历、处理这样的写作，是一个“单纯的写作者进入乡村伦理社会”的过程，其间处境之难，“如同炼狱重生”。

　　不得不提及我初读这本书时的“不愉快”。小说里，万紫占据着叙述的中心。读者从万紫的视角，理解一位离家多年、被视为家族荣耀的知识分子女性面对家庭关系时的复杂处境。跟随着万紫的叙述，我很快发觉她的“问题”：“麻烦就麻烦在她有一颗糍粑心”，小说开头这么说。

　　后来，小说概括地指出“万紫就是这么一个人，任何东西从来不需要他们开口，只要她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心里想到的，她的糍粑心绝不会错过任何一次同情”。——我想的是，她那么自以为是，她炫耀着自己的好心肠，并在家庭生活中大展她的拳脚。但读书过半，我意识到，之所以我轻易地批判了万紫所谓的“糍粑心”，是因为我懂得她。某些时候，我们就是她：凭借自己的年轻新鲜的经验在长辈面前自以为是，拿着文明的方法理性的枪在返乡时居高临下，内心潜藏着充当家庭救世主的冲动。

　　也因此，我对万紫的遭遇感同身受。随着故事的展开，大包大揽的万紫遇到了许多问题。因为手头不宽裕，她第一次开口让大哥家出资，并让大哥万福做工程监工。没想到，万福的软弱或鲁莽导致建筑工人屡屡来电，都要求万紫解决纠纷。紧接着，出于对现代市场逻辑的不信任，万紫花费诸多精力，货比三家购买琉璃瓦，但被商家质疑她过于缺乏信任，几乎走上一个极端。再后来，大哥万福家惦记房产的行为让万紫对亲情与利益的关系产生怀疑，她决心与万福一家立刻切分房屋产权。如同无法控制的奔马，万紫卷入难解的人情与利益的网络，变得张牙舞爪，同时筋疲力尽：“大大小小的事情在这一瞬间全部涌来，万紫无力应对，退一步将错就错。不去计较瓷砖颜色、装修样式，来的什么，就安装什么。”

　　她也厌倦了那些小商小贩，厌倦了他们防不胜防的欺骗，厌倦了他们巧舌如簧的坑，厌倦了在毒辣的太阳天出门，为这样那样的事继续奔波，却没有人在乎。至此，万紫虽然因为大包大揽而深感痛苦，但还只是放弃了奋力挣扎，没有完全崩溃。是什么使“付出型人格”的万紫终于感到绝望？接母亲住进新房的万紫渐渐发现，母亲与大嫂阿桂形成同盟，在背后指责万紫一系列“孝顺”的行为不过是自作主张。心疼儿孙的母亲更是不断帮助万福家争取利益，不惜贬低女儿。

　　母亲的不买账和埋怨成了压垮万紫坚强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愤怒地与母亲控诉、争执，却只能在母亲以死相逼的哭嚎中冷静下来。也是那一天，小说到达高潮，万紫似乎看透了她所处的母女关系、家庭关系，她心灰意冷地离去，在深夜痛苦难眠。

　　万紫的痛苦感染着读者。借助万紫，作者诚实记录下了一个外地返乡者、一个掌握文字权力的人的感受，记录下她的威风和挫败。作者的诚实记录也正在诱读者“入局”，进入情感的漩涡，进入家庭伦理和真心真情的拷问之中。

　　这种拷问尤其体现在万紫的几次反思中：购买琉璃瓦时，万紫产生了自己是否应该对人恢复信任的反思。“这反思甚至是痛苦的，尖锐的”，一面承载着万紫多年来的生存经验，一面联系着她作为人的本心与真意；划分产权后想到大哥万福的贫穷和艰辛，她反思自己做的是否过分；被万福咒骂后，她想到二嫂阿桃旧时的举止与苦难，对自己多年来的疏远感到愧疚。可惜的是，万紫的三次反思后接续着不同程度的反转：购买瓷砖的万紫遭到蒙骗，大哥万福在村庄扩散她欺辱弱小的谣言，二嫂阿桃转头将她们的谈话告知大嫂阿桂。——不过，当沉浸其中的我们对万紫叙述下的家庭关系感到失望时，小说猝然结尾了。在母亲的病床前，万紫忽然想到多年来一直是大哥一家照顾母亲，母亲的“偏心”，与他们的陪伴不无关系。

　　盛可以以她干脆利落但暗藏刀锋的写法，撬开了当代中国人复杂的心灵，让我们理解，爱与争执同时存在，无尽的付出与强烈的自我意识同时存在，这背后既是人性，也是深层的社会结构。此在即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