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时光里的古村落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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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7月24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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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园村 载史载道,传袭久远

    晨雾中的绥宁县关峡苗族乡大园村。

    绥宁县关峡苗族乡大园村,村民在家门口制作非遗作品——苗族插绣。

    绥宁县关峡苗族乡大园村,村民在村口对山歌。

    本版照片均为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曾冠霖 通讯员 宋科铖 摄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于金旺 曹辉 李曼斯 曾佰龙

  八十里大南山绵延如浪,缀于其间,这是一段再年轻不过的“山脉”——

  起初,是平缓的土坡上,隆起一两座浅青色的院落。仅是千年的光景,青砖扎了根,有了魂,一座接着一座,重重叠叠,与层峦相接,隐入了山的怀里,长出了山的模样。

  时间一次次经过大山,又遗忘大山。人们长大又老去,唯有村落保留着最初的面容。

  盛夏时节,穿过时间的缝隙,我们来到邵阳市绥宁县大园古苗寨,踏上铜鼓石道,向一段活着的历史走去。

  1.先人智慧,在砖瓦木石间熠熠生辉

  云海之下,群山之间,遥望古苗寨,似是万顷苍翠中的一抹墨色。这墨色极浓,像凝结在了画里。

  直至步履渐近,一缕清泉淌至耳边。玉带河蜿蜒而过,万千颜色泼墨入画。

  山水皆至,古苗寨在众人的眸光中苏醒。

  大园古苗寨始建于北宋,由金紫光禄大夫杨光裕带领族人聚居兴建,至清朝康乾年间最为鼎盛。

  杨章益是杨氏后人,祖祖辈辈居于大园村,对古苗寨知之甚深。此次一行,便由他引路。

  如今的大园村虽避世而居,古时却是武冈至靖州的必经之路,商贾旅人川流不息。

  “有此为证!”拨开半尺深的野草,杨章益指着老寨门前一处断裂的石头:“这就是拴马石。”

  话音刚落,似有一道马蹄声从遥远的时空传来。

  老寨门不过一人高低,那人下了马,不顾黄狗的狂吠,在商铺前买了些吃食,牵着缰绳缓缓入寨。天色已晚,他行至驿站前,将马安顿在马厩,再随店家去二楼歇脚。

  时移世易,行人来了又走,铺子开了又关,铜鼓石道上终于长出青苔。

  杨家人却是不管这些的。世事变幻不过是寨子外吹起的一阵风,总归拂不平长存的故土。他们用奔赴远方的时间留在原地,构建族人引以为傲的家园。

  起初,人们用稻草搭建民居。直至一场大火翻起热浪,村落在顷刻间覆灭。

  抹去伤痛,他们走向大山,伐来木板架起房屋,又用青砖垒砌高墙。这些院落彼此相连,又总有一墙之隔。千百年来,火光再未席卷村落。

  时至今日,寨内仍有33座古建筑保存完好。这些厥功至伟的防火砖墙在四角翘起鳌头,显得挺拔威武。细细看去,墙身留有一砖大小的窗洞,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大园村古为南蛮之地,盗匪横行。墙面留出一孔洞,既可探查敌情,又可传递消息。”杨章益对老祖宗的智慧颇为自得,笑言恐怕盗匪才到村口,全村已无人不知。

  斗转星移间,民居更迭愈甚。

  建于宋时的房屋,仅有一层,形似燕子窝,名为“燕子窝”。随着家族越发兴旺,村民于“燕子窝”上再筑一层,以便居住,名曰“窨子屋”。“窨子屋”二层狭小昏暗,多用于仓储,或是供孩童居住。

  杨章益拉着我们爬上阁楼,神秘莫测地拉开一扇柜门。只见柜内悬有梁木,柜底设有格栅,柜身已熏得黝黑。

  “这格栅底下是灶房。每逢冬天,灶火一起,鱼肉熏得透彻,屋子也烧得滚热。孩子们就窝在这暖房里,过个喷香的冬天。”杨章益说着,腊香好似穿透了回忆,涌满了整座阁楼。

  此时惊觉,一个外乡人,仅凭一双眼,读不懂这古苗寨的千年玄机。

  2.文化根脉,在吟诵传唱中代代赓续

  一时间,所有的屋檐、砖瓦、栅栏和石块,都展露出令人敬畏的模样。

  它们在寨子里有自己的声望与地位,是杨家人祖祖辈辈留在村庄的印记。后人俯下身子,在累累尘埃中寻找辨认,终于得以触摸到厚土之下的根系,终于得以长成根系中的一部分。

  这根系长在建筑上,是古寨家家户户都挂着的八角灯笼。灯笼上书“四知堂”——这是杨氏家族的堂号。

  相传东汉名士杨震调任东莱太守期间,有官员携重金拜访,声称“暮夜无知者”,敬请笑纳。杨震怒道:“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乃成千古美谈。

  大园杨氏先祖为杨震后裔,将“四知拒金、清白传家”的祖训遗风传承至今。

  有些根须长进地里,在田间垒起“惜字塔”。

  数百年前,杨家先祖惜字如金,必得焚香叩拜后,才捧起废弃的纸张,恭恭敬敬焚于塔下。不知是何年月,塔身轰然倒塌。那半截石堆,至今无人敢掘。

  后人在惜字塔前择一“窨子屋”,挂上“惜字屋”的牌匾。杨氏族人世代敬畏文字,果真人才辈出。

  后来,每个人的身体都长出了根系。他们得以在天地间自然而然地吟唱,唱眼波里的盈盈秋水,唱一粒稻谷的干瘪与丰收,唱远走的车辙和所有的风声。

  有时,风里会捎来回归的消息。那是出嫁的姑娘,将要重回故乡。

  “四八姑娘节”,苗族人最盛大的节日之一。无论女儿嫁得多远,家中长辈总会派出脚程最好的男儿接姑娘回家。

  苗族姑娘们一袭盛装,步履匆匆地走在山路上,满头银饰叮当作响。

  亲友乡邻在寨门口等待多时,待姑娘一到,便端起陶碗,唱着山歌劝酒去:“迎客芦笙吹起来,敬酒歌儿唱起来。出嫁姑娘回娘家,相约只为姑娘节……”

  饮尽拦门酒入寨,寨内已摆起长长的合拢宴。她从百道佳肴中嗅到了熟悉的乌饭香,一个离家已久的灵魂终于安定下来。

  如今的“四八姑娘节”越发盛大。

  出嫁的姑娘回来了,闯荡的游子回来了,陌生的朋友从五湖四海赶来相聚。他们一起听“姑娘节”的起源,牙牙学语般对唱山歌,尝试用插绣描出一只鹰来,也同草龙舞到一起去……

  于是,一个村落的喜庆,变成了一群村落的喜庆;一个民族的节日,变成了所有民族的节日;一段困在山里的文明,变成了淌在河里的文明。

  3.那山那村,在时序更迭中历久弥新

  寨子里的老房子活得太久了,根扎得越深,越想回归大地。人们扛来新的木头,敲敲打打地挽留。老屋便会提振精神,欢欢喜喜地再留一阵子。

  若老屋的主人忽地生出什么远大理想,背起包袱单枪匹马地去闯荡。房子也就颓下身子,落叶归根去了。

  在古寨完全老去之前,电影《那山那人那狗》开拍,一群文人带着故事走了进来。

  他们试图寻找一座藏在深山的村庄。在天蒙蒙亮时,山、河、田野都笼罩在雾里。直至鸟雀从群山惊醒,晨雾便朝一个方向劈头盖脸跑去,和着院里的炊烟一同消散。

  此时,送信的父子行至石拱桥。身后传来清脆的牛铃,扛犁的耕夫走进故事,走进了众人的想象。

  电影一经上映,名声大噪。人们记住了大山深处的父子,亦记住了这座泛着烟青色的古老村落。

  小说有终章,电影有结局,大园古苗寨的故事却远没有结束。

  2015年,湖南卫视《爸爸去哪儿》第三季在大园古苗寨拍摄。当年在电影《那山那人那狗》中饰演儿子的刘烨,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了这里。

  时隔17年,那山依旧,那村依旧。

  躺在熟悉的老屋里,刘烨感慨万千:“除了亲吻这片厚重的土地,和她贴心耳语,没有更好的方法表达内心的感动。”

  这缕怀念,透过影像勾起了无数人心中久违的“乡愁”。

  车轮载着天南地北的游客跋山涉水而来。他们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在这还活着的古村落里,各自怀念自己那早已逝去的故土。

  见多识广的寨子清楚,族人迎来了一次新的机遇。它从小憩中直起身子,抖擞精神,迎来送往。

  通往村落的乡道铺设了水泥,老式木板床上换了新褥子,昏黄的房间亮起明灯……村民们开餐馆、办民宿,把客人迎进了老房子。

  村民杨乙容曾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参演了《那山那人那狗》。这次,她在宽敞明亮的新房里操持待客,成了“农家乐”老板,生意好时一天能挣5000多元。

  日头西沉,薄雾顺着青苔的缝隙漫了上来。我们在此时抵达,大园村已沉寂了不少。

  但仍有人从远方赶来。他们以一种更虔诚的姿态细细端详,在成百上千的青砖里找一行刻字,从一扇狭小的窗缝看另一扇相似的窗。

  然而,他们多半是看不出太多名堂的。当地人便带着客人穿梭在青石巷里,将祖祖辈辈叩问得来的智慧倾囊相授。

  年轻人杨彩虹回到了寨子。她协助大园村委会成立美丽大园旅游文化有限公司,培养了20多名“导管员”,去年接待了1000多名研学学生,村集体收入超过30万元。

  我们绕回古驿道时,她正带着几十名游客从寨门外进来。同杨章益一样,她从野草里拨出拴马石,又顺着铜鼓石道讲那次迁徙、那些盗匪、那场大火……

  时间穿越林海青松,在泛着火光的狭小窗棂前抵达。人们看到了一粒尘埃的扬起与坠落,看到了一个民族的磨难与勇气,于是读懂了万物的兴盛与衰亡。

  我们在日落前离开村落,又在每一个夜晚回到大山;躺在松柏林中睡了又醒,听见远方传来姑娘的歌谣。

  村庄的狗停止吠叫,此刻,我们已不是异乡人。

  【村落名片】

  大园古苗寨地处湘西南边陲要塞,位于云贵高原东部边缘。寨内古建筑群时空跨度大,类型丰富,迄今已有上千年历史,整体布局仍保留了原有形制。现存明、清时期砖木结构民居建筑33座,总建筑面积约3.8万平方米。2014年,大园古苗寨被评为第三批“中国传统村落”,同年被列入第六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

  【专家点评】

  邵阳市绥宁县原文物局局长 肖博文

  大园古苗寨背靠青山,横枕林海,前有田畴,环有河流,是藏风聚气的绝佳居所。古寨经宋、元、明、清、民国五个时代而不衰,发展出典雅别致的建筑风格。寨内建筑多以正屋为中轴线,两侧厢楼呈对称分布。院落采用山墙和纵墙围合,多辟门、窗以采光通风。厢楼间辟“走马楼”或“转角楼”,脊上以弯月、鳌鱼、卷草作装饰,栏杆处雕有花、鸟、虫、草及各式几何图形,象征吉祥幸福,极具乡土建筑特色。

  【记者手记】

  虔诚地叩问

  李曼斯

  离开大园古苗寨半月有余,杨章益仍在陆陆续续地同我讲着寨里的故事。他传给我一份文稿,36000多字,大多由他口述整理而成。

  这不是一份可以摘抄而来的资料。史书不会记载一座老宅子没有门槛是何缘故,算不出“秀才屋”里究竟走出多少个读书人。

  只有杨章益,好像什么都知道。他能在成百上千的青砖里找到那行刻字——“甲申岁宋农申”,才能底气十足地夸口:寨子里的“窨子屋”可屹立八百年不倒。

  他记得老人口中的所有故事,也向每一处建筑俯耳叩问,从千百条线索中抽剥出一个可能。终于,所有的建筑都有了自己的历史。

  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无法理解叩问的意义。我只能猜测,他从过去的印记中,触摸到了先祖的体温、智慧与精神,从此连古接今,将馈赠传予后人。

  好在这样一个人,生长在厚重如斯的村落。他才能穷其一生,无尽地探寻。

  我又想起离开大园村前,杨章益曾说起村寨背后那片古松柏可能缘起于清朝时的一场瘟疫。具体是何缘由,是何年月?还未可知。

  那时,他的目光拂过古寨,落在了群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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