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中
一
计划去看洞庭。几番调整,终于选定了一个周末成行。
五月接近六月的天气,正把初夏的润热蒸发出来。畈上初春才返青的草,半淹在水线下。正是观湖的好时节。
先是,来到慈氏塔下。这座巴陵胜迹图中的绝对地标,即便今天看它,也是一个仰视的角度。一千多年的每一块砖石,都是唐诗宋词的句子。窄窄的老巷,矮矮的铺栈,仍可闻到当年岳阳码头的烟火气息。
登岳阳楼,像很多人一样,我没能把《岳阳楼记》一字不落的背诵下来。不记得已经是第几次登临了。观斯楼矣,每次都有着不同的心境与感受。
“看,‘98水位线’就在下面。”同事提醒我们看的,是1998年那次历史性的洪水水位标记线。现在楼下的水位,离当年的位置,还有近20米。在润热半透明的空气中,透过高柳长枝的轻摆,视野开阔。洞庭湖,开出了它横无际涯、浩浩渺渺的面目。感佩古人,以洞庭名湖。一个“洞”字,便把刺破天际、水天一色的那种空灵点活了。碑石廊里,铭刻的“唐贤今人诗赋”,每一个字都在这浩浩汤汤里跳闪起来。
我们来到著名的城陵矶水文站的眺台上。顺着一梯小坡道,我们走近湖边。已是下午6时多,太阳如金箔一样闪碎在水面上,岸草葳蕤,水面净洁。
坐在一块矶石上,以贴近水面平远的视角望去,远处,是几痕重绿的阴影。这会是那传说中连天的波涌吗?没等我把问题提出来,同事就说,那是芦苇。芦苇与湖深浅相伴,彼此相溶着,再过去就是长江了。
二
这塘芦苇,是去长江江湾,看一个关闭了的砂石码头的必经之路。这是一条由砂石矿车道改造过来的旅游观光线路,当天,道路整修,一块施工标牌把我们的车挡在坝上。同事提醒我们,从这里去到江口老码头,有一个小时的路程。顾不得热,我们毫不犹豫地选择步行进入。
我们的身影很快融在这浓酽的绿里。似乎有点凉意,从汩汩的水声里导出。在绿帐下隐伏着的,是无数道沟渠湖汊,无数个水坑堰塘,无数种水陆生物。这是一个无声而精彩纷呈的世界。不时有鸟儿在咫尺前惊飞。
我们停在一片芦苇前。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去观察一根芦苇。芦苇,严格来说,是分多种的。洞庭湖区更多生长的芦苇叫南荻,是一种优质的纤维原料和生物质,常用来造纸。
据初步估算,枯水季洞庭湖区的芦苇面积过120万亩,收割达40万吨。这海量的芦苇到底如何处理?当地居民做薪柴,显然是烧不完的。待到秋冬割苇的时候,当地劳力不够,就有远客专门来割苇,叫“芦苇客”。割来的芦苇按一到三毛一捆的价格交收,然后运往纸厂。割苇,是一种低技术、高强度、低收入的活。割苇者,一干就是一个秋冬季,一般会携家带口,老少齐上,吃住都在芦苇秆搭建的简易棚里。现在,割苇,多是机械作业,但做纸,运输成本依然高。人们在研究做能源材料的新方法。如何高效合理地用好这一天然资源,地方政府动了不少脑筋。芦苇是草,是宝,都在人的一念间。从芦笋、芦柴到各种芦苇产品,可以拉出一个产业链。
我担心,等湖水丰满时,这芦苇岂不都淹没在水下了。同事说,这正是芦苇神奇的地方。一个淹没周期,多则一个把月,少则一两周。水落苇出,到时,雨洗日晒,芦苇依然是一派勃勃生机。直到秋冬,换成一片金黄,浮出雪海样的芦花来。整个洞庭就摇曳在秋水荻花的诗意中了。
我想起,关于芦苇的神话传奇。芦苇,与古人的生息日常也是有着密切关系的。从《诗经》以远的一苇以航,到生命如苇之轻的后人感喟。芦苇,道尽了人间的烟火俗气,寓含了贱薄柔韧的生命隐喻。千百年来,正是芦苇,在烟火与诗意的雅俗之间,牵上了一条长长的文化线索。
三
通往江湾老码头的路继续往前延伸,从路迹看,人车已愈加稀少。原跟在我们后面的一对小青年,或许是太热,或许是仅仅看到的苇丛过于单调,已在半途折回去了。路边上的草已蔓盖上来,这些花草,分明是从密匝的苇丛挤出来的,现在软弱的“绣”在路边上。
路尽头就是湖南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下属的长江管理站林阁老巡护监测站,一个叫江豚湾的地方。监测站唯一的员工叫邓铁牛。身着制服的邓铁牛,先用一杯热热的豆子芝麻茶招待我们。然后给我们打开实时测控,看苇丛里的麋鹿。在一个河汊里,我们数出了大大小小十八头。他说,多时,一群百八十头都有。他又把我们引到一架观测望远镜前,要我们看江豚。按照他指的方位,我们竟然看到了在翻背拱水的江豚。
邓铁牛,是土生土长的码头边人,当兵回来就当管理员,护江观鸟,监测麋鹿。2018年,他回到家乡,再次走近自己孩提时的江湾。江面江豚不时跃出水面,他就像看见失散多年的亲人。他决定再也不离开家乡了,主动请缨巡江当志愿者,一年后干起了监测员。我们在观测站门口,与邓铁牛合了影。我认真看了一眼他,常年的日晒雨淋,壮实的身体,黑得还真像一坨炭。
四
严格来说,君山,要在洞庭湖最丰水期时才是一个岛。平时,它是被一片苇海围着的。由陆及岛,是一条水泥路连着的。这条路,全程在芦苇荡里,按照摆渡车40公里的时速,要走十几分钟。司机告诉我们,等到汛期丰水,承担岛陆摆渡的就换成了游艇。
已近正午,借得君山后一席临湖的茶座,欣赏完服务员为我们演示的君山茶的冲泡技艺,我们静坐下来。望着波光粼粼、云水盈盈、楼阁隐隐的洞庭,以及游人熙熙的场景,突然感到一种海市蜃楼的仙气。除了眼前的君山茶、柳毅井、湘妃竹,加上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印入脑海最深的还是这连天接地的无边苇海。
离岛返程的摆渡车上,司机不断把湖滩湿地上散落的野鸟指给我们看。擅于观察的司机,注意到我们更关注那片苇海,便提醒我们,前面是湖里最有名的一片苇海,去年专门在这里办了个芦苇节。我不知道,芦苇长在洞庭有多少年历史了,显然,它的存在,它的阵势,已经如这里的湖水一样,是洞庭湿地生态链中的绝对指标,让人不可忽视。
轻轻的一杆苇草,真能挑得动洞庭这亿万年沧桑、八百里辽阔吗?我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