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邓正可

　　截至5月29日15时，电影《冰下的鱼》上映6天，累计票房12.8万元，排片占比不足0.1%。

　　和此片放映市场的萧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每一场点映的交流环节，编剧、导演张力几乎都会被情绪激动的观众团团围住，以致几个小时走不出电影院。

　　从分享者变成“树洞”

　　2021年，电影《冰下的鱼》拿下第34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并提名最佳编剧（张力）。

　　电影从一条挣扎着跃回冰湖的鱼开始，以大量第一视角、生活化的长镜头，将一个发生在北方老工业城市齐齐哈尔的故事娓娓道来。故事并不热烈，甚至有些憋屈。

　　梅里斯冬捕节进入开捕倒计时。年逾80岁的退休教师赵丽华想要去职工浴池泡澡，却多次被拒之门外并遭到羞辱，人到中年的儿子朱红兵家庭事业内忧外患，为了找到两个陪母亲洗澡的女人费尽周折。隐藏在洗澡这件事背后的，是老人的体面与尊严，是儿子没有及时理解的“告别仪式”……

　　张力辗转于大半个中国与观众交流幕后，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从一个分享者，变成倾听观众心声的“树洞”。长沙的点映活动，尤其令他记忆深刻。

　　5月15日晚，长沙某影院的影厅内鸦雀无声，观众们静静地看着银幕上的小人物在困顿的生活中挣扎向前，像凝望一条洪水来临之前的平静河流。

　　晚上9点半，电影落幕。观众提问的热情在话筒接力了四五次后依旧高涨。张力只好在十几名观众的簇拥下来到影院大堂，开启加时场。

　　“电影里伴随朱红兵的身影出现的牛、羊、猪三种牲畜，有什么特殊含义？”

　　“这三种动物合称‘牺牲’，隐喻人的行为。也代表了主角经历三件事情后的三种心理状态。”

　　“电影里大量的长镜头和第一视角镜头，是文艺片的必备技巧？”

　　“我的长镜头不为炫技，只是服务于更流畅的环境交代与叙事，镜头虽然不切换，但内容并不枯燥。第一视角能让观众成为主人公的身边人，故事的亲历者。”

　　大家逐渐从电影艺术、拍摄手法的探讨中跳出来，深入社会话题：中年困境、人口老龄化……并开始跟导演分享自己的生活、情感，甚至心底深处的幽幽的原生伤痛。

　　“导演，我能跟你聊聊吗？”一位在人群后方踌躇许久的年轻女孩走上前，害羞地轻声试探。“好呀，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大一的学生。”张力放下准备为观众签名的笔，身体微微前倾。

　　“爸爸曾经事业辉煌，但中年遭遇突变而日渐消沉，我原来特别不理解他甚至彼此隔阂很深，看到电影里的朱红兵，我突然理解了人至中年的不易，父亲在被社会逐渐疏远而又心存不甘，老人、孩子的责任还在肩上压着，所有的情绪只能默默压在心底。而我的家庭情况远比电影中的复杂……”女孩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由低沉慢慢变得高亢，眼角噙着泪水。

　　十多分钟的时间里，张力默默倾听，百感交集。他知道，她不仅在分享秘密，也在疏解郁结。

　　晚上11点，观众悉数散去，他将观众吐露的“星星”装满心底，走出昏暗的电影院，踏进霓虹的长沙夜生活。

　　《天堂电影院》的男孩老了

　　父亲曾在电影院工作，张力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电影院度过的。就像电影《天堂电影院》里的男孩多多。

　　2016年，父亲去世，张力萌生了想要好好做一部电影向他致敬的想法。剧本的故事背景很明确，得在家乡齐齐哈尔。故事来自他经历的、看到的、听过的、思考过的生活切片。

　　“去浴池洗澡，是东北人的习惯，看上去是一件生活中的小事，但是当一位老人去澡堂子不再顺畅的时候，更多社会问题就浮现了。”张力说。

　　关于洗澡，影片中有这样两幕。一幕是一位年轻的母亲给几岁的儿子洗澡，澡盆里是小黄鸭玩具，懵懂的孩子玩得不亦乐乎。一幕是朱红兵在一间钟点房里为年迈的母亲搓背，蜷缩在浴缸里的母亲双手反抱自己，低头不语，身后的儿子泪流满面。

　　“母亲为儿子洗澡，我们习以为常，但儿子为母亲洗澡，观众们会看到什么呢？”张力说，如何关照年迈的父母，如何有尊严地老去，如何体面地告别世界，成为越来越多的人思考的问题，尤其是他这个年纪。

　　张力特别提到，电影《冰下的鱼》英文片名为《THE UNFILIAL SON》（不孝之子）。千方百计满足母亲心愿的朱红兵，算是个孝顺儿子，却也没有真正理解母亲内心所想。朱红兵的妹妹，经常给母亲寄去新衣服，并通过电话问候，但赵丽华却不想多聊。子女给的跟老人想要的，往往不一样。

　　5月23日，电影全国上映，首日票房8000多元。文艺剧情片的市场一言难尽，《冰下的鱼》处于冰点。

　　“我按照自己的节奏和设想去做，对市场所有的反馈都欣然接受，其他的已不重要。”碍于营销和宣发的经费和渠道有限，票房惨淡在张力的预料之中。但是，观众的反馈，电影逐渐上升的口碑，给了他宽慰。

　　许多观众在豆瓣留下几百上千字的影评，有人说电影“真实”“尖锐”“准确”，也有人觉得情节“刻意”“符号化”，还有人联想到自己的生活，感慨万千。

　　张力的电影创作，在观众与他交心的那一刻，形成了闭环。“我曾说，电影只能抛出问题，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这次我改观了，它可以是一个让人毫无戒备敞开心扉的忠诚的朋友。”

　　现在，他愿意当一个“树洞”，静静地接收所有在生活的狂风中逆行的，在冷雨中为他人撑伞的，像从冰下被打捞上来的鱼一样不屈从命运的人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