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走神,是很多人日常生活中的常态,但作家的“走神”,也许可以因此写出一本书。近日,著名作家王跃文推出首部历史随笔集《走神》(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书中收录其以敏锐而独特视角解读历史的随笔三十二篇,分为“大人们的坏脾气”“权杖与华表”“仁者·君子·凡人”三辑。
本期悦读头条推出王跃文在《走神》中的自序,字里行间,你可以收获王跃文几十年来考察历史和思索人生的结晶。正如作家所说,“我不会美化现实,也不会美化历史。我知道历史未必那么美好,但仍想从古人那里寻求文化养料。”
王跃文
我自小失眠,去医院看病,医生不解,问:怎么睡不着觉呢?小小年纪就想人事了?医生笑得鬼气,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多年后,方知医生讲的人事是大人才做的事。
中年开始,我失眠越发厉害。有人教我数羊催眠,我却数着数着就走神了。我家乡极少养羊,记得生产队只分过一次羊肉。我有位当兵复员的远房堂哥,提着分到手的羊肉,说:我在部队上,一个礼拜吃一顿羊肉。村子往东南三十里有个军用机场,我家屋顶上空常有战斗机飞过。每听飞机的轰隆响声,我堂哥就抬头望望,说:我在部队上,一个礼拜坐一趟飞机。村上人没有人讲“礼拜”,讲的是“星期”;村上人也不讲“顿”,讲的是“餐”;村上人也不讲“趟”,讲的是“回”。因为堂哥讲“礼拜”“顿”和“趟”,又因为他时常吃羊肉、坐飞机,我对堂哥越来越崇拜。但是,有一回见堂哥腋下夹着扁担啪啪啪啪做射击状,我就开始怀疑他讲过的话了。我年年观看村上民兵训练,知道枪托是要抵在肩胛处,而不是夹在腋下的。后来,我又听说堂哥在部队是炊事兵,只怕没摸过几回枪。
村上凡红白喜事,白案红案都有现成班底,堂哥慢慢成了专管蒸甑子饭的大师傅。我料定堂哥在部队是煮饭的,更加相信他过去说过的好多话都是吹牛了。听说谁家死人了,堂哥在家就不再吃饭,留着肚子去吃大席。红喜事是事先定日子的,堂哥只要听到信了,早三日就不正经吃饭,一天到晚笑眯眯下地做事,盼着早到黄道吉日,敞开肚皮去吃几日饱足饭。红白喜事办完了,主家得办席答谢帮忙的人,此俗喊作洗厨。堂哥每逢吃洗厨席必喝得大醉,回家便哭他夭折的长女小京。我始终搞不明白,他满地打滚哭小京,可他后来生的女儿也叫小京。也许,堂哥是很爱这个“京”字的。
多年后,我在县城里工作,有一回听说堂哥生病住院了,赶紧跑去医院看望。我先去医生那里询问堂哥病情,得知他患的是胃癌,晚期了。我坐在堂哥病床边,嘱咐他安心养病。堂哥瘦得皮包骨,笑嘻嘻地露着黑黄的牙,说:老弟,我怎么可能得癌症呢?我三坨都还没长大,我怎么可能得癌症呢?三坨是堂哥最小的儿子,堂哥不甘心儿子未成人,自己就先得恶病去了。又一日,我再去医院看堂哥,见他痛得跪地哭号:我三坨还没长大啊!等我三坨抬亲了我再死啊!我原本数着羊的,却想到早已死去多年的堂哥了。
数羊未能安眠,有人说枕边放本无聊书,翻几页就打哈欠了。世间无聊之事还嫌少吗?何必还去读无聊之书呢?我试着闭上眼睛背书,料想这比数羊兴许更能安神。我少时凭童子功背过些东西,哪怕日久淡忘,只稍作温习,仍能背诵。我默诵屈原 《涉江》,刚背出首句“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就又走神想着穿衣服的故事了。
自小娘就要我爱整洁,我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娘说,笑烂不笑补,笑脏不笑旧。衣服穿破了,只要补得整齐,穿着也不丢脸。衣服旧了,只要洗得干干净净,穿出去也好看。小时候,我的衣肘上、膝盖头上和屁股上打补巴是常事。我记事起,奶奶已老,眼睛又不光亮,不再下地干活了。她在家弄茶饭、养六畜、纺纱线。纺车放在茶堂屋,织布床机放在中堂屋。纺纱是奶奶的事,妈妈只管织布。奶奶眼睛起雾了,她凭感觉也能把纱纺得又细又匀。妈妈大多是夜里织布,白天抽空也要织布。吃过早饭,或吃过中饭,妈妈都要坐到床机前去飞几梭子。听到生产队长吹响出工的哨子,妈妈边抬头望望门外赶工的社员,边飞快地穿梭织布。每回都等到不能再挨了,妈妈才起身扛上锄头,或担上筲箕,飞跑着往田里赶。
布织得足够了,妈妈选个好晴日,邀上几家搭伙染布。平日煮猪潲的大锅用作染锅,染料热腾腾的香气从灶屋飘出来,妈妈和邻家婶嫂们笑着喊着,瓦檐上的麻雀叫得格外欢快。新染出来的黑土布在日光下泛蓝,村上人喊它作毛蓝布。棉衣面料是毛蓝布,夹衣和裤子也用毛蓝布做,衬衣则用素白土布或花土布缝制。妈妈善织一种飞机花,花样是直直的机身和平展的两翼,像极了当时电影里常见的老式战斗机。选飞机花布做成衬衣,很有样子。那时,小孩子的衣服通常缝得长大,今年穿了明年后年长高了还能穿。我每回穿新衣服,挽卷好过长的衣袖,都要平伸双臂比比,看两袖是否卷得长短整齐。妈妈见着都会笑,说我会爱漂亮了。大姐年轻时做过裁缝,她给我缝过一件单夹衣,毛蓝布面子,飞机花里子。衣的袖子照例做得长过五指,我穿着时需卷上三寸长的边。我多年后见艺人穿长衫登台,袖口露几寸白边,很有派头。哪晓得,我少年时便是这般派头了。
十四五岁时,我开始嫌土布衣服太丑。这时候,一种叫的确良的布料很时髦。乡里人说得神奇:的确良是日本佬拿石头做的,埋在土里十年不腐。记得大哥有一件的确良衬衣,白天出工舍不得穿,吃过晚饭洗过澡才穿上。我没有穿的确良的福分,大姐倒是给我做了两件平纹白布衬衣。我自此告别穿家织土布的日子。记得那年暑假连降阴雨,我两件平纹白布衬衣都洗了,几日都干不了。我穿着旧土布衬衣,盼着平纹白布衬衣早点干。性急,过会儿就去摸摸衣角。等衬衣晾干了,衣角上已是黑黄的手印子。
我青年时代也穿过花衬衣、喇叭裤,也留过长头发。我头发稍长就起波浪,人以为我头发是烫过的。等我把头发理短,就到了穿什么衣服都不太在意的年龄。不过,四十岁左右,我酷爱穿格子衬衣。有几年上海书展我都去,有位热心读者年年都来签名合影。有一回,这位读者拿出三年前同我的合影照片,发现我当时穿的仍是三年前那件红格子衬衣。我自嘲道:王老师就这件红格子衬衣,一穿就是三年!如今,我头发白了,自然只穿深色衣服了。
敝乡有俗话:吃饭穿衣,不碍朝廷。老百姓吃饭穿衣都是自己的事,但并非自古如此。明朝皇帝就很爱管老百姓穿衣戴帽,朱元璋令士农工商四民各穿各的衣服,从衣服面料到款式颜色,或衣或裳、或裙或裾、袖口大小,都有严明规定。比如,士人可着广袖,头上束绦带;武士袖口最窄,大小仅能出拳。老百姓也有不听话的时候,但不听话就会有麻烦。明思宗朱由检有一回出宫,窥见居然有布衣百姓穿着皮鞋过市!这还了得?朱由检马上令锦衣卫密捕胆敢穿皮鞋的平头百姓。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百姓穿衣更不怎么听朝廷的。有个京官回家省亲,见城里读书人穿红着绿,遂套改前人作剥皮诗痛记此事: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身着女装者,尽是读书人。读书人的奇装异服,竟令正经官员如此惊骇!清朝皇帝们管百姓衣着也很操心,每年立夏官府会发布换帽告示,敦促老百姓把暖帽换成凉帽;寒露同样要发布换帽告示,敦促老百姓把凉帽换成暖帽。朝廷关心的恐怕并非百姓冷暖,只因看着子民们衣帽整齐划一,皇帝们心里才踏实。普希金时代的俄国,有贵族提议命全国农奴统一制服。因为居然有农奴见了贵族不行礼,贵族们单从衣着上又不能辨认谁是农奴。贵族们不能容忍农奴不讲规矩。但是,这个提议被沙皇否决了。沙皇担心,一旦全国农奴统一制服,农奴们就会知道自己的同胞原来如此之多,他们的势力原来很强大。
数羊、背书、冥想,都没有安神催眠之效,我就常常走神千古之外,或是万里之遥。我有时会把失眠走神的胡乱思绪记录下来,形成并不怎么讲章法的短小篇什。
是为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