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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4月22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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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的故乡

  翊羽

  绵延起伏的冈岭下,散落着一些黛瓦粉墙烟树。隔着沵迤田野的对面南边,是更高峻青黝的山脉,向西逶迤连接到高耸入云的丁家山,山麓也倚着一抹黛墨屋顶。在青山相对、田野铺陈的中间,躺着一条蜿蜒似带的清亮小河,在故乡的岁月里,日夜不息,潺潺流过。

  我的祖辈、父辈们都在这里繁衍生息,养儿育女,蒙沐山林的恩泽,领受田土的福报。先辈们的生衍所需,吃穿用度,几乎都可以凭借勤劳智慧,在这方水土耕耘、收获。

  走出田间野草花镶边的泥路,跨过潺潺的小河,沿着河岸溯流而上,在山岙间行走十几里,山林里攀爬七八里,才能到达丁家山的茂密森林。这里粗壮笔直的松树、杉树,是盖瓦屋时用作椽子檩条的优良木材。

  那年,爹钻到山里,砍了上百棵碗口粗的杉树,一根根扛出来,扛了半个月,在柏树湾原来地主老庄子留存壁屋的基础上,改建成一进三间飞檐翘角、粉墙青瓦的土木老屋。再十来年后,爹又拆老屋,建新屋,其中多少椽柱板材,都是取自丁家山。

  丁家山里还有数不清的椆树、楸树、白桦树、青皮树,密密匝匝,青郁茂盛,在我们山村里被统称为杂树,是炊烟时代最好的木柴。那会村子里上下屋场当家的男女、新进门的媳妇、十来岁的伢妹子都得进山斫柴担柴。爹娘和念完初中就务了农的勤劳的大姐,担负了最繁重的劳动,尚在读初中的二姐、读小学的我和弟弟跟在后头,扛点杂树柴火。

  村里的河流,源出更北的石坳深山,自深山往南十数里后,蜿蜒东折淌过我们村子,汇入浏阳河的支流大溪河。

  在洪汛来时河流暴涨,波涛汹涌,整天整晚都能听到洪水泄下桥坝的怒吼。暴涨的洪水,给踏过窄滑的木桥去村小上学的我们带来恐惧,有时甚至将木桥板冲垮。大姐说很多年后做梦还在颤颤巍巍过那木桥。

  但缺少车运的年代,趁着河道洪汛,采育场、生产队将山里的矿木、竹木排,漂放到下游,却是最好的运输方式与季节。

  在河流即将流出村子的右岸,向下凹陷的青河石垒坑里,一架喃喃自语的灰旧老水车,翻溅着野菊花白的水花,拉动身后青瓦土屋里一个油黑大碾盘吱吱转动。碾盘对面右侧火灶的炉膛里,木柴和油茶麸烧得通红,将灶台上大木甑里的茶籽粉,蒸得热雾腾腾。灶台左侧地上,爹双脚熟练而有节奏地踩裹,把盛满熟粉的干草窠垫着的铁箍,踩实裹紧成一摞茶箍饼。土油坊靠后墙正中,置放着一台黑亮古老的木榨,堂伯弯腰拿箍、扬身装箍,一块块填进木榨的箍筒。张伯坐在木榨后的梭凳上,用油刀一一码齐,轻磕刮碰铁箍的声音叮当悦耳。塞紧木榨后,扶着一根自屋顶悬吊空中、丈长有余的乌漆油撞,向木榨上的铁楔子撞打,俗称“打油”,让我们屏息惊心而又钦敬不已。金黄透亮的山茶油吱吱地从榨圈里流出汇入油盆,成为村民家里上好的山货,浓郁清新的茶油香,也从土油坊屋顶的青瓦缝飘到城乡,远近可闻。

  河流两岸,银亮犁铧下黑泥翻滚的肥沃田野,是山村人赖以生存的命根子。祖辈、父辈领着儿孙,日未出而作,带月方荷锄而归。春耕、“双抢”、秋收,物候停不了的变迁,山村人忙不完的农活,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循环往复。谷物、鸟雀、乡民,各种生命,依托田土绵延不绝。

  几十年后的山村,有了不少变化。细伢妹子不用再摘野果解馋了,屋前屋后、山岭田野桃红梨白,水果飘香,成了有名的水果山村;煮饭蒸菜改烧燃气,山村里早已没人去丁家山斫柴;河道里也没有了木排,取而代之的是供到乡村旅游的游客们漂流乘坐的槎筏。一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即已红遍全国的作家,常回到他当年下放的我们山村,村里还建了个文化纪念馆,供游人参观。

  也许我的后代对这里的认知和感受会陌生而淡薄,也不会如我一样视这里为生命的起源和心灵的栖息之地,但对于我的父辈和我来说,这些田野、这些河流、这些山岭、这些人、这个村子,是我们永远也走不出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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