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
3月22日是周五,那天事有点多,白天没看手机。凌晨上床睡觉,才靠着枕头打开手机,看看有什么新闻,心理的准备也是觉得,这世界基本上没有什么好消息。有一条未读的短信,点开来,是田亚平下午3点23分发来的,“敬告立伟兄:常明昨日凌晨2点39分因病救治无效不幸去世……”
心里一紧,难过涌到喉头,吞咽了一下,脸是麻的。
我今年七十了,这年岁上,身边陆陆续续走了不少的老同学、老亲友。听闻走人的噩耗,已很难掀起情感的狂澜,只是祈愿逝者一路走好,往生极乐。不是习惯死亡,是因为内心里觉得,生若失去了希望、健康与快乐,离开或许并不是一件可悲的事。但常明的离世仍让我感到骤然的悲伤,在静而深的夜里。我回复田亚平:太意外了,悲伤。节哀!
的确意外,因为常明比我还要小几岁,他才六十多啊。我眼前晃动的,是他那张生动的脸,与含住它并不充分释放的嘴角的笑意。我有好几年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
第二天同小田(我一直这么叫她)通电话的时候,小田说,常明内心里一直把你当作他最要好和最敬重的朋友,所以我第一个就给你发了短信。又说,常明经常跟我说起你,说哪怕好长时间不通音信,但是只要一联系,任何时候你们都还是最要好的朋友。这样的朋友,是心里头的朋友,时间和距离隔不断的。我说,是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而颤抖。
常明是我最玩得来的中学同学常展的弟弟,他家里就两兄弟。从小没了娘,常展就懂事早,在弟弟面前代替了娘的角色,且慈且严。常明也很听哥哥的话,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后来考取了湖南师范大学,学的专业是他一直感兴趣的地理。哥哥没有考大学,高中毕业就出去找工作,进了广告公司。因他从小就喜欢画画,毛笔字也写得很好,在广告公司就当了美工。常展在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中,也是充当兄长的角色。他比我们更早踏入社会,比我们更有人生的经验,也是我们几个同学中最早谈爱结婚成家的。
他住在乔庄,他家里的顶层六楼的阳台(那时的居民楼一般都是六七层的),是我们同学聚会的小小的快乐所在。我每个星期至少有三四个晚上在他家里玩。我们在阳台上聊天、唱歌。有个叫童万生的同学长得白净秀气,唱歌的时候喜欢把一只手放在耳朵边上,唱电影《洪湖赤卫队》《刘三姐》里的歌,声音真干净,音准同节奏极好。他唱“洪湖水呀浪打浪”,我与常展就跟着唱和声,简直珠联璧合。但他是我们这些朋友中第一个离开人世的。还有任泽湘,绰号叫“香干子”,特别爱笑,有雪白的牙齿。他喜欢听常展谈恋爱的故事,脸上正茁壮地冒出这里那里的青春痘,眼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他是我们长沙市一中校排球队的,所以在阳台上只有他喜欢戴着护腕、护膝。这个爱笑的家伙,前几年也离开了我们,再也听不到他干净的笑声了。
常展的太太姓苏,小名叫陶陶,特别贤惠,又特别能干,三下两下就做得出一桌子的家常菜,味道还特别好。陶陶是纺织女工,性情开朗,热情好客,这也是我们喜欢去常展家里玩的一个主要原因。但是,五年前,她也走了。常展的身体一下子垮掉了,得了大病,动了大手术,撑不住,去年也撒手而去。
我常常怀念他们两口子,还有童万生同香干子,怀念乔庄六楼阳台上的美好岁月、青春的笑语与歌声,还有楼顶上飘浮出来的无古无今的月亮。常明那时候像一只安静的猫,蹲坐在阳台上听我们聊天唱歌,嘴角咬住笑意。他喜欢我们这些哥哥们,不声不响地给我们添茶倒水。
常明同小田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他们结了婚,小田分去衡阳教书,后来他也去了衡阳。他们回长沙,总会到我家里坐坐。常明从念大学的时候起,忽然喜欢上了文学,我们见面就聊文学。他订阅了国内的主要文学期刊,对当下的作家作品十分了解。我建议他还是多读一些经过了岁月沉淀的经典作品,当代作家的作品绝大部分将被时间无情地淘汰,哪怕它甚至红极一时。他欣然地接受了我的意见,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大堆书带回衡阳。
他开始写小说了,主要是短篇。他的文学起点蛮不低,一出手就写得很成熟,尤其写社会底层的人物,有声有色。文字也相当干净,叙述节奏也把控得当。总之,都达到了发表的水平。他给我寄来了几篇作品:《黄牛角、水牛角》《范佛莲》《运四》,后来还有《彭叫鸡》《五聋子》《彭大林》《坐北朝南》等。有几篇我觉得比较精彩的,就推荐给刊物发表了。他很来劲,也笔耕更勤。但是他缺乏特别冒尖的作品,在中国的文坛上,这种中等偏上的作品,是很容易被忽视与淹没的。唯有特别出格、面目一新的作品,才能引起广泛的关注。
这都是2000年前后的事。后来,时代已不是文学甚嚣尘上的时代了。文坛也不再草木峥嵘,偶尔的几响冷炮,惊不起一滩鸥鹭了。
常明的文学热血,大概从彼时开始渐渐冷却,但他始终还是保持了对文学的纯正的热爱。那是他的精神家园。
时间如水逝。他当爹了,后来又当爷爷了,却很少回长沙。像他跟小田说的,平常我们也不通音问,但时常在想念中,只要见了面,我们的交情一如既往。我们就是那种古人说的“相见亦无事,别来常忆君”的关系,很好,长久,永远。
小田说常明是世界上最慈祥的爷爷,特别疼爱两个孙子。他走了,两个孙子根本不相信,天天跟奶奶嚷着:我要爷爷我要爷爷,爷爷去哪儿了?
是呵,你们的爷爷去哪儿了?
常明的骨灰,归葬在长沙潇湘陵园。前些日子清明,小田带着孙子安安、蚕宝宝回长沙给常明进香。七岁的安安跟奶奶说:希望爷爷永远陪在我身边。爷爷不在我身边,我心里都痛。爷爷不在我身边,我都睡不着觉。
小田把安安的话发给我,看得我鼻头一酸。
小田打算把常明发表过与未发表的小说编成一本纪念册,问我能不能写几句话。我说,当然。于是有了上面这些话。
常明、常展,是兄弟,也是我最好的兄弟。他们都走不到哪里去,他们都活在我心里。
写此文时,长沙天降骤雨,也是代我一洒惜别之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