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3年,新疆作家刘亮程以小说《本巴》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这一年也是他在新疆木垒县菜籽沟村木垒书院耕读写作的第十年。2013年,刘亮程搬离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乌鲁木齐,入住菜籽沟村,创办木垒书院并任院长。
菜籽沟村堆满故事,刘亮程将这十年间的散文篇章收在了其新作《大地上的家乡》里,随意翻开任何一页,都能嗅到来自自然与岁月深处的馈赠。本周悦读版推出该书选读,馈赠读者。
刘亮程
文学写作是一门时间的艺术。时间首先被用作文学手段:在小说中靠时间推动故事,压缩或释放时间,用时间积累情感等,所有的文学手段都是时间手段。作家在一部作品中启始时间,泯灭时间。故事和人物情感,放置在随意捏造的时间中。时间成为工具。大多的写作只应用时间却没有写出时间。时间被荒废了。只有更高追求的写作在探究时间本质,最终呈现时间面目。
写作者在两个时间里的来回劳忙。一方面,一部作品耗用作家的现实时间。《一个人的村庄》我从三十岁写到四十岁,青年到中年的生命耗在一部书中。另一方面,我也在文字的村庄中生长出无穷的时间:经受一粒虫子的最后时光,陪伴一条狗的一生,目睹作为家的房子建起、倒塌,房梁同人的腿骨一起朽坏,在一件细小事物上来回地历经生死枯荣,每一个小片段中都享尽一生。我在自己书写的事物中过了多少个一百年。
关于时间的所有知识,并不能取代我对时间的切身感受。我在黄沙梁那个被后父住旧又被我们住得更加破旧的院子,从腐朽在墙根的一截木头,从老死在草丛的无数虫子的尸体,从我每夜都想努力飞起来的梦,从一只老乌鸦的叫声,从母亲满头银发和我的两鬓白发,从我日渐老花的眼睛,我看见自己的老年到来了。
我的六十岁,无非是田野上的麦子青六十次,黄了六十次,每一次我都看见,每一年的麦子我都没有漏吃。
或许我在时间中老去,也不会知道它是什么。我徒自老去的生命只是时间的迹象和结果,并非时间。写作,使我在某一刻仿佛看见了时间,与其谋面,我在它之中又在它之外。
我在《谁的影子》中写了一个漫长的黄昏:父亲扛着铁锨,从西边的田野里走来,他的影子一摇一晃地,已经进了院子,他的妻子看见丈夫的影子进了家,招呼儿子打洗脸水,儿子朝影子尽头望,望见父亲弓着身,太阳晒旧的衣服帽子上落着枯黄草叶,父亲的影子像一条光阴的河悠长地流淌进院子。
而他的父亲,早在多年前便已离世。
多年后我到了坐在墙根晒太阳的年龄,想到我的文字中那些不会再失去的温暖黄昏,夕阳下的老人,背靠太阳晒热的厚厚土墙,身边一条老狗相伴,人和狗,在一样的暮年里消受同一个黄昏。多少岁月流逝了,生活中极少的一些时光,被一颗心灵留住。我小时候遥望自己的老年,就像望一处迟早会走去的家乡。当我走到老年,回望童年时,又仿佛在望一处时间深处的故乡。
作家在心中积蓄足够的老与荒,去创作出地老天荒的文学时间。荒无一言,应该是文学的尽头了,文字将文字说尽,走到最后的句子停住在时间的断崖,茫茫然。
我时常会遭遇语言的黄昏,在那个言说的世界里,天快要黑了,所有语言将停住,再无事物被语言看见,语言也看不见语言。
但总有一些时刻突然被语言照亮。我在语言照亮的时间里活下来。
作家是一种灵感状态的人。灵感降临时异于常人,突然地置身另一重时间。这便是灵感,它经常不灵,让我陷入困顿。但我知道它存在。因为它存在,我才写作。那时时间也灵光闪闪,与我所写事物同体。我相信每个写作者都曾看见过只有在宇宙大尺度上才能目睹的时间发生与毁灭。如同一部小说的开始与终结。
宇宙大爆炸理论告诉我们,时间是被不断膨胀的空间“挤”出来的。我们每个人一生的时间也都由不断地生长所“挤”出来。生命的生长对应着宇宙膨胀,我们自母腹的膨胀中诞出,从小长大长老。每个生命都用一生演绎着那个造化我们的更大存在的一生。无数的生命膨胀坍缩之后,是宇宙的最终坍缩。在此之前,“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代复一代地生长出新的时间来。
我曾看见一张时间的脸,它是一个村庄、一片荒野、一场风、一个人的一生、无数的白天黑夜,它面对我苦笑、皱眉,它的表情最终成了我的。我听见时间关门的声音,在早晨在黄昏。某一刻我认出了时间,我喊它的名字。但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我说的时间可能不是时间。
我用每一个句子开启时间。每一场写作都往黑夜走,把天走亮。
我希望我的文字,生长出无穷的地久天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