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梅
入夜,日光从远山近屋上收隐后,清溪村就跌入了极深的静里。吃过晚饭,在平阔的清溪路上散步。沿途树影、荷塘、农家小洋楼里的灯光,远处的犬吠,以及蛰伏在草木土腥味里的春意,与周立波先生的文字,纷纷跳出来,又急急忙忙拐到眼前的“大塅”上,陪同我了解这个被文学厚惠的村落。
我曾经三来清溪,皆走马观花,若风行水面,此次得以落脚,歇上一晚。清溪村的夜,于我仿佛是一卷有待打开的册页,里面绘满了各种故事。
借着清冽的路灯光,在行道树间的各种指示牌上,我看到了迟子建书屋、曹文轩书屋、贾平凹书屋、刘慈欣书屋的字样。不经意路过的几棵大樟树、几堵砖垛上,著名作家们的心声,写于墙,悬于枝,读来情致各异,令人欣然。这里的二十一栋书屋,万千册藏书,让文学气息与村庄的柴烟气息交织,成了中国乡村的新味道。
通往映山红花谷的路,从横亘的石长铁路桥下穿过,桥墩上绘着一幅幅《山乡巨变》的场景画。来去的列车,不时轰隆隆地犁开夜幕。不远处的清溪剧院,灯光流溢。大约是看戏散场了,有摩托和汽车,晃着一柱柱车灯,从投花漫舞的路上鱼贯而过。一问,才知村民们看的是根据周立波小说改编的花鼓戏《山那边人家》。
忽然想起立波书屋主人卜雪斌记忆里的清溪村之夜。他说,那时村里没通电,收茶籽的季节,全家人晚上在煤油灯下挑选野茶籽。困得眼皮睁不开时,大人就会从嘴巴里吐出一些神鬼故事,驱赶倦意。天色还没有断黑,村里便家家关门闭户。哪里能像现在,每天将夜未夜时,音乐飚到四处,在荷塘木栈道散步的爹爹们都知道,堂客们的广场舞架场了。
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卜雪斌,每天晚上“啃”一章《山乡巨变》,读了四遍后,他曾经辗转异乡与苦日子过招的人生“暗夜”,终于见到了丝丝缕缕的光亮——他也能“粗人干细活”,把村里的第一家书屋,打点得红红火火了。现在,在外打工的村民,都纷纷回乡上班,成为书屋的管理员、保安、电瓶车司机、保洁员,或成为民宿的老板。他说,村民可以坐在家里挣钱,这都是托文学振兴乡村的福。
此刻,清溪村的夜空下,有新柳与梅花的淡淡馨香。我眼前总晃动着邓秀梅、李月辉、刘雨生们打着柴禾火把,顶着星光月色,走村串户的身影;晃动着周立波荷锄挑担的身影……不管光阴如何夹击,他们的精神气质,超绝的意志力,依旧会在这片乡土,呼吸、吐纳、生长。
回到住所“书香宿一号”。在门口的杨梅树下,与住隔壁的八十八岁村民杨爱云老人及其儿子邓荣聊上一阵。这幢白色的二层楼房,是他们的祖屋,被改建成三部分:自住、书屋和民宿。与村里其他二十多户民居的房东一样,每年的房租收入,让母子俩有了不断高涨的幸福感、获得感。
在民宿装修精美的偌大客厅里,几位女作家围几而坐,谈周立波,谈他笔下的人物,谈今天各自触摸到的这个乡村的真魂。这个场景,与《山乡巨变》描述的合作社开会的夜晚,叠化在一起,有种时光交织、秉性同质的奇妙律动。
是夜,我脑海里思绪蒸腾:周立波的胞衣地,被文学提升了海拔,又因文学得以重振门楣,名扬四方八极,成为中国乡村的新坐标,其一颦一笑,一欣一喜,都与文学有一种深情的契约。
我想,清溪村依托文学助力乡村发展的新路径,必然会在千万个中国乡村的上空,激荡起烈风迅雷般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