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树铮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借李商隐诗句作书名,无端而取巧。我1989年来美国,在“五十而知天命”之年,弹响了第五十根弦。本书中的文章都是来美国以后30年中所写,写的却是来美国之前50年间时代之变迁、世事之反复、人生之聚散。
我17岁进北大,18岁成“右派”,23岁大学毕业,戴着“摘帽右派”这顶帽子西出阳关,在天山脚下教中学。接着遭遇“文革”,总算侥幸,得苟全性命于乱世。
1975年二哥从美国回苏州老家探亲,我从塞北回江南一聚。夏日黄昏,一家人坐在门口纳凉。父亲跟二哥说:这些年来,他(指我)吃了不少苦头,以后还少不了,让他到你们那边去吧。二哥问我的意思。我说,父亲在是不能走的。父亲说,先不要管我,你们要紧。二哥说,那就先让坦弟(宣树浩)在芝加哥申请,第五类排期很长,排到了不想去可以不去。
1978年“右派”改正,1979年我调回苏州,1981年进苏州大学。同年父亲86岁过世。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学校里思想宽松活跃,气象一新;我工作也很顺,也做了教授,后来又被选作中文系主任。不料1989年5月得通知,排期到了。走与不走,正推敲不定时,历史投了一票,于是我们8月29日在虹桥机场上了飞机。
到美国后,在哥哥弟弟处小住,最后落脚纽约,纽约工作机会多。先是有人介绍到一家华人印刷厂,但路太远,我又不开车,只得作罢。后来房东把我带到中国城一家衣厂,老板是他的朋友,三句话一说,我就成了熨衣工了。
两年衣厂岁月很快过去了。到第三年,工作、生活进入了窄轨,很单调,也很少有朋友来往。我当时唯一的兴趣是两个月左右上曼哈顿逛一次庞诺书店。后来我不去了,因为我突然“知天命”了,意识到我不会再读英文书了,中文书都读不过来呢,对中文萌生出孺慕之情的文化依恋。于是我给《世界日报》副刊寄了第一篇稿子:《家乡的水》。
给“世副”前后撰稿达七年之久,最后一稿发在2001年。
20世纪90年代中,高尔泰来美国,他和太太小雨曾来我家一叙。尔泰看了我在“世副”上发的一些文章后,笑眯眯地对我说:想不到你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当即说,他给我联系甘肃出版社出版,还请台湾的罗青先生帮我在台湾联系出版。后来坦弟搭桥,以一个文化协会的名义邀我到芝加哥去做次讲座,见见面,谈谈。我去了。不知不觉,我就此进入了纽约、新泽西的文人圈,走到街上经常要和人打招呼。
1997年衣厂倒闭,原先的熨友们都转到中城的衣厂去了。太太不要我再找工作了,说:看你的书,写你的文章吧。
2001年,刘予建创办《彼岸》杂志,邀我去当总编辑。《彼岸》是本大型全彩综合性人文杂志(月刊),每期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的篇幅刊登文学创作。
《彼岸》上,我也写过一些文章。2006年7月,社科院文研所王大鹏教授和他太太黄文华教授来纽约,他们都是我学长。黄文华说她看了我在《彼岸》上的那篇《寿衣》,认为可以力逼《背影》。我说,我的文字不合时宜,和现在读者的口味有代沟,他们不见得喜欢。黄说:你错了,现在有不少人就喜欢这样的文字。她这一声“错了”给了我不少安慰。
《彼岸》是2007年停刊的。接着《侨报周末》主编刘倩约我为《侨报周末》撰稿,就此写了13年专栏,至2020年5月《侨报周末》停刊。
《锦瑟无端五十弦》不是回忆录,只是杂糅在一起的忆旧散文。心有所思,情有所系,意有所托,就在五十弦上弹上一曲。关于“五十弦”,《史记·封禅书》上有一段记载:“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原来“五十弦”的基调本是个“悲”,无怪《锦瑟无端五十弦》里忆及的人和事会飘散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悲伤。
(《锦瑟无端五十弦》,宣树铮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