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汉筠
一
那条与我博弈千年的紫藤,早爬满了我的肌体。即便被风雨打落的残枝败叶,也是肆无忌惮填塞我手指粗的皱纹。
哮喘,窒息,湮塞。好在一束光射了进来,让我在树叶的缝隙间,有机会看一看远处苍劲的雄峰,看一看脚下远行的航船,看一下河沟草棚美丽蜕变的小区。
我几成了“白内障”。视线模糊,但我的心如那盏高高挂起的灯笼,明亮得很。千百年来,当地人出行就顺着我这条栈道,通向山外,通向四面八方。
作为一条走出山寨的纤道,我对这条江的感情无法用语言表达。长风当歌,浩浩荡荡,我是这条江的精气神,是这座山的灵魂。我的一举一动,代表着他们的表情,承载着山寨的向往。
那些老伙伴,比如熊猫(我头顶上的熊洞,就是因找它而挖掘出来的),比如红豆杉、比如金丝楠木,它们吹过我吹过的风,走过我走过的路。突然之间,变得乖巧起来,变得沉默起来,变得躲避与逃离起来。我一直怀疑,他们的肌体里,是不是少了些许豪气;他们的骨骼中,是不是少了些许钙质。作为有着比我更多的生命密码,他们应该有更多的互动、更多的交流。可是,当我一觉醒来,就不见了他们的踪迹。
二
我无法记清楚诞生在哪一年了。聪明的人类是在哪一年,用石头、铁头、木杵在坚硬的岩石上动起了手术,一丝一毫地锉动着。一千年?两千年?四千年?谁也数不清楚,这条纤道已吐过多少个晨露水,挨过多少个暮雾,看过多少代人的挥汗如雨和苦苦呻吟。
这条纤道,是大河的儿女用脚板踏出来的血路。一代代纤夫,在历史的风刀中,精心雕刻的生命之道。他们血泪和汗水,穿越了千年长河;他们的身影已与山与纤道融合成永恒。啸傲、苍茫,凝固,峭壁省略了、巉岩省略了,始终保存的是超越时空的意象。
我的每一道痕迹,都是纤夫号子的回声。从悬崖上、从峭壁中、从山谷里,号子一亮,一条乌江的故事,就“嘿呦嘿呦”唱诵起来。
载有万斛之重的航船,逆风而上,当行至我的跟前,便有了搁浅、抛锚、诅咒、叹息。于是,有了一根根紧绷的纤绳,一个个光着身子踏上这条纤道的汉子,就有了字字血泪的喊船号子。
“一声号子(嘿)我一身汗,一声号子(嘿)我一声胆。”那裸膀露背奋力拉纤者,将凄凉而悲壮的拉纤号子,亮过山梁。铿锵,高亢、激昂,气吞山河的拉纤号子,压得住咆哮如雷的江水,喊得起变幻无尽的风景,唱得出居无定所的胸襟。穿越无垠的深谷,把岁月喊碎,把空寂喊碎,把群山喊碎,把我的心也喊碎了。
暴风,骤雨,烈日,月黑,白雪,冰霜,深深浅浅的脚印,像写在我身上的诗行,被岁月装订起来,被大河收藏起来,成为献给这条古道的勋章。
或许,纤夫没有留意过我的纹路,他们手扒乱石,纤绳勒骨,哪里有心思去考虑这些?
坚实,坚韧,坚硬,是我对纤夫暴露的经脉、夹进脊梁的纤绳、布满血痕的大脚的形容。而那不惧凄怆、拉弓般的身形,写成了我千年峥嵘。
还有比这更骄傲的吗?
三
有道是,仙间一天,世间百年。我一觉醒来,这条大河早已换了人间。“百尺游龙拖匹练”的场景没了,“客过要起岸,货过要人搬;若要强行过,过滩船必翻”的盘滩没了,“端起灵牌吃饭”的光膀子纤夫没了,喊得我好苦的拉纤号子没了。各大险滩早就打通,机动船代替了木划船,开凿在两岸峭壁上千年纤道,完成了自己的历史,消失在一泓春水之中。
终于可以解脱布满血泡的脚印了,可以尽情地欣赏“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江景了。
刻画在岩石上的纤痕,已渐渐淡去;纤道上的脚印,已凝固成了历史。但他们的儿孙们,挟带着发自内心伟力的拉纤号子,在另一条河流里奋力拉纤着。腔调没变,歌词更新,沙哑的号子,又一次唱响九天。
我的心跳得厉害,我的梦还继续——绚丽的朝阳,徐徐升起;飘香的山歌,悠悠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