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文学里的村庄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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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02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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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水流淌望家山

    溆浦县卢峰镇漫水村,一幢幢农家小院错落有致,绘就了一幅乡村振兴的美丽画卷。本版照片均为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徐行 摄

    9月20日,王跃文在家中阅读。

    漫水村老祠堂。

    溆浦县统溪河镇雁鹅界民居。

    漫水村葡萄园硕果累累。

    9月20日,漫水村村民在操坪晒稻谷。

    9月21日,王跃文(中)在漫水村接受湖南日报记者采访。

    溆浦县北斗溪镇,王跃文家乡溪水的跳桥。

    溆浦思蒙风雨桥。

  【文学原乡】

  漫水是个村子,村子在田野中央,田野四周远远近近围着山。村前有栋精致的木房子,六封五间的平房,两头拖着偏厦,壁板刷过桐油,远看黑黑的,走近黑里透红。桐油隔几年刷一次,结着薄薄的壳,炸开细纹,有些像琥珀。

  ——摘自王跃文小说《漫水》

  从柚子树下望过去,望得见西边青青的豹子岭。豹子岭同村子隔着宽阔的田野,田里长着麦子和油菜。山上有很多野物,有狼、熊、豺狗、狐狸、野猪、野鸡、松鼠、野兔、黄鼠狼,凡叫得出名字的野物,山上都有。村里人到山里去,手上都会拿着家伙。东边齐天界不远不近,隔着万溪江,山重着山,起起落落,没入云天。南边的山越远越高,万溪江是从南边山里流下来的。北边的山在更远的地方,人在沙湾只望得见远村的树。

  ——摘自王跃文小说《家山》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曹辉 廖慧文 刘涛 胡雪怡

  溆浦在历史上的第一次亮相,伴随着一场连绵的雨雪。

  公元前296年,从流放地回到朝廷不到3年的屈原,再次被放逐。他从楚都郢出发,辗转江南。后又经长江到达洞庭湖,溯沅江涉溆水,到达莽莽雪峰山北麓。

  冬春之季,天色晦暗阴冷,高峻幽深的山中猿声不绝。这条水路一定漫阻且长,屈原几近迷途。

  他写下“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溆浦,从《楚辞》里流出来了。屈原在这里生活9年,一次次的行吟,让这片古楚属地,有了情。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作家王跃文出生在这里。“一个人受地域文化的影响是必然的、无形的,很多时候是不知不觉的。”他坚信,自小踩过的土地,必定印有屈原的足迹;溆水两岸的芷草和香兰,也必定是屈原采撷过的。

  我们在草木松脆的时节前来。秋日的阳光无边无际,结构成溆浦骨血的山与水、被溆浦人称为“坪”的河谷,都洋溢在这份光热里。

  在县城与王跃文会合,去他的老家漫水村。城景一晃而过,路沿着青山边缘延伸,我们对文学的热望潜滋暗长。

  与漫水,确是在纸上神交已久了。

  再现故乡

  青山四围,溆水河从南边的山冲下,冲出一块平坦宽阔、土壤肥沃的河谷。漫水村抱着一片金色的田野,躺在河谷里。村口有两个村名牌,“万水村”“漫水村”,指的都是这同一个村庄。

  漫水村是古名。1957年,当地干部认为“漫”字笔画多,遂改为“万”字。地名改了字,漫水人仍把“万水”读作“漫水”。2014年,王跃文以家乡为背景创作的中篇小说《漫水》获得鲁迅文学奖,村子这才得以改回原名。

  用几笔淡墨,《漫水》从容地还原了理想的乡村生活。小说里的余公公与慧娘娘,这片土地上的男人与女人,宽厚从容、聪颖爱美,他们呼应自然的生活方式,含蓄温柔的情感方式,相互守望的情谊,让读者感受到,脚踏着泥土的生活,也是精致且庄严的。

  顺着路,车辆滑入村庄。漫水是个大村,《漫水》里两头拖着偏厦、屋角飞翘的木房子早已被高低错落的洋房取代,当中不乏“豪宅”。村民早已过上了更为便捷、舒适的现代化生活,但村庄有村庄的时序——晚稻已摊在家家户户门口的地坪里,金黄耀眼。

  “只要我有假就会回来,我最愿意待在家里。”王跃文反过头,对我们絮叨着漫水的种种。“我创作的养分百分之百来自故乡,我是个在梦里都回乡的人。”

  下了车,我们小心地在一片片晒谷的狭窄通道中穿行。这是王跃文走惯了的小径,他走得不急不缓,还不忘细点着村里四时不绝的物产——稻谷、西瓜、甘蔗、柑橘……“人勤地不懒”,漫水人总是勤劳的。

  可土地的慷慨、辛勤的劳作未必能换来温饱。王跃文回忆,他的爷爷奶奶老两口总共三条裤子,轮着换洗。一年冬天,从地里劳作回来的爷爷,在路边的稻草窝子里遇到一个裤子破得像渔网的“乞丐”,“乞丐”在寒风中冻得双腿青紫。一问,才知道他是过路部队的兵,得病掉队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岁!爷爷不忍心,与奶奶打着商量,送出去一条裤子。“于是又不知要节衣缩食多少日子,他俩才能攒出一条新裤子!”

  一阵风送来稻香。如今,勤劳能换来踏踏实实的富足。漫水村党总支书记王铁桥介绍,优质高山葡萄、优质大棚西瓜、无公害大棚蔬菜、优质柑橘、传统水稻种植,以及橘子罐头等产业兴旺,让村经济不断发展。漫水人日子过得挺括、朝气。

  时代变幻,但村庄有熟悉的亲热。漫水以王姓为主,村民多是亲戚。王跃文辈分大,常有白发老人笑呵呵走上来,开口就是一声“叔”。他翻新父母旧宅后命名的“忍冬居”边,95岁的母亲精神健旺,坐着电动轮椅,在院子里溜达。“蛮管事。”王跃文不住地笑,“有时候一个人也打字牌,一缺三!”凌霄花开得夺目,他曾为这架花儿写诗:“草木无关人间事,总不问我归去来。”哪怕常年在外,他的目光也总为故乡的草树花虫流连。他说,生长在乡村是一种福分。

  青年时期,这块土地对王跃文来说太局限了。“一个人出生以后,总有一个向外、向上、向远的求索和奔走的过程。我向往更远、更新、更大的地方。”他辗转溆浦、怀化、长沙,小说触笔的是他最熟悉的体制内人生万象,表现某种特定环境中的知识分子,审视和逼问人性。

  中年以后,他的生命情感开始回流。在回望自己生命的历程中,他的笔触伸向了故乡,但基底依然是人——那些贴地而行的乡村人,他们的烟火日常及其种种秉性,他们在时代中的遭遇与变化。

  村部里,有间明亮宽敞的漫水书屋,是村民和孩子们读书的地方。这是王跃文提议设立的,书籍由王跃文和他的作家朋友们捐赠。“这里有王跃文的所有书,我都看了。”第七村民小组组长王志钦是书屋常客。他年长王跃文6岁,几乎算是与王跃文一同长大。外孙已经上了大学,孙子在县城里上小学,他手上农活不重,也乐得清闲,于是常来读书。“他写的乡土小说让我感到很熟悉、很亲切。这就是我们的漫水啊!这些生活我都经历过。书中的人物大部分我都对得上号,有的是综合了几个人的特征。”他对王跃文重现生活的能力吃惊:“有一些我都模糊了的事,他那时候不过七八岁,却还记得。”

  王跃文觉得,他的童年生活正是文学职业生涯的远因。“乡下人的说话方式尤其具有文学性。我听村里很多人说话,开口就是文学表达,他们讲述一个平常故事,都是连带人物形象描述、情节交代和细节刻画的,绘声绘色、生动鲜活,细细琢磨都是很好的文学语言。这对我的文学语言及叙事习惯养成很有帮助。”

  “我是乡下人,眼里就多了一个世界。我因乡下而丰富、我因乡下而局限。乡村是我的精神原乡,我为此心底妥帖。”他说。

  沐光而行

  王跃文的老屋对门,有一座唤作太平垴的平顶小山。满山松树下的黄土地,是漫水先人的最终安眠之地。“都要到太平垴去的!”这是漫水人劝慰自己和他人的话。想想人生生死大事,心态都要平和几分。

  王跃文从树上折了一把松枝,轻轻插在父亲的坟前。随后,走向开阔处喊山:“哟嗬嗬嗬嗬……”他说,这是乡下人的号子。去年,酝酿30年、构思近10年,洋洋54万字的《家山》出版。写的,还是故乡山水。这片土地这回叫沙湾,东边山叫齐天界,隔着万溪江,北边山更远……在风雨交加的20世纪上半叶,“家山”的乡野大地漫卷着炊烟日常,演绎着风俗人情,涌动着时代的波澜。

  《家山》开篇便是一场残酷的械斗,舅舅杀死了亲外甥。这是有现实来由的——为了争水,漫水王姓同邻村经常打架,土枪土炮,大刀长矛,很是惨烈。有一年,打架打出了人命案,官司打到了县衙门。王志钦说,过去某个时期,广大农村因抢水灌溉而发生冲突的事件并不鲜见。当时,相隔不过一公里的两村互不通婚,连过年舞龙拜年都不过去。如今,千工坝灌区管理委员会统一管理水源,纷争解决,两村共同发展,过去的积怨逐渐消融。两村通婚,又结成了亲家;过年过节,两村一道热闹。

  我们在村里遇到了王跃文的启蒙老师王新书。1971年,他开始在村里当民办老师,每个月津贴5元。1984年,他转为公办老师,目前已经退休在家,退休工资每个月有6500元。这对年龄相差不过8岁的师生,一见面就要“讲古”,讲起村里那本厚厚的族谱。

  大概10年前,王跃文重新翻阅族谱,读到先辈修水利工程、倡办新式小学的故事,读到1949年祖父辈、伯父辈拉起革命武装迎接解放的故事,十分激动。

  漫水村一位大革命时期参加地下党的老革命王楚伟,策动在县自卫总队任副队长的族叔王悠然,带回县警察中队和县自卫总队部分人、枪,再发动村里进步青年一起成立保乡护民自卫武装。王氏家族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有人的出人,有枪的出枪。不久,这支自卫队加入共产党地下组织领导的“湖南人民解放部队湘西纵队”,为解放溆浦立下功勋。

  王新书回忆:“我们从小在村里面也经常碰到他们,他们看起来就是普通的老农。”

  “是啊。当我意识到他们都是英雄的时候,他们都不在人世了。想到这点,我心里颇为不安。我有责任和义务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这是我想创作《家山》最初的动机。”王跃文说。

  王跃文研究了那个年代溆浦及中国各地乡村的很多史料后,小说的格局更为开阔了——他要写的,不仅仅是某个地方的故事,而是整整一个时代的中国故事。

  沙湾村的烟火日常之下,是百年中国的风起云涌。

  溆浦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向警予的故乡,她在家乡办学校、传新风、播火种,影响了当时溆水河畔的进步青年。《家山》中贞一等女性革命者便是那片红土地上典型的艺术形象。我们一起来到溆浦县城的向警予同志纪念馆,入口处矗立着向警予的全身像,年轻的她,正英姿勃发地迎面“走”来。穿过堂屋、主人房,就到了向警予的小小卧室,日光正从窗口斜斜照入。这位执着、倔强、富有激情,积极投身革命洪流的女性,至今还让无数人追怀。一群群人来到这里,开展红色研学活动。

  “笔下的人和事都让我震撼、让我感怀。与其说是我塑造了小说中的那些人物,倒不如说小说中的那些人物时刻在洗涤我的灵魂。”王跃文对着向警予的雕像深深鞠躬,念起《家山》中扬卿对妻子瑞萍说的话:“假如哪颗星星死去亿万年了,它发出的光仍在奔赴我们的路上,我们世世代代仍被它发出的光照耀着。我们沐浴在前人的光芒里,这是宿命,也是福气。”

  我们沐光前行。

  白云之上

  穿过漫水村,沿着241国道往南,约半个小时车程就能翻越大山,到达北斗溪镇。溆浦高铁南站坐落在这个镇里,两边的雪峰山蜜橘园缀满果实,集一年阳光雨露之力,蜜橘正由青转红。

  王跃文的祖父、外祖父都曾做过行脚小贩。他们从溆浦挑着几十公斤装着蜜橘等土货特产的担子,走100多公里山路,去武冈贩卖。货脱手后,就地进些特产挑回溆浦,一般一个星期打一个来回,这个来回赚的钱,正好够家里一个星期口粮。而奶奶则在家织麻纺线贴补家用。每回爷爷跨进家门,头件事是摸摸米缸,看他出门这几天,家里人有没有饿着。

  可这条山路并不太平,时有土匪强盗出没,不仅抢走货担,还要里里外外搜身。遇到这样的事情,钱没了,人受了好大惊吓,家里也只得吃点芋头的老茎根度日了。

  现在,行脚小贩已成为远去的行当。柑橘成为溆浦县“一县一特”主导产业,“溆浦脐橙”“溆浦蜜橘”品牌先后获批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全县柑橘面积达20万亩,年产量18万吨。县里专门成立了柑橘销售工作领导小组,主动对接各地电商企业、县内电商、快递企业和知名“大V”、带货主播,帮助种植户和合作社销售柑橘。通过连村落、串果园的公路,溆浦农户种出的果子被轻松、快捷地送到了全国各地。2021年,溆浦脐橙实现了自营出口,卖到了老挝。

  路在盘旋,群山绵绵,白云自脚下冉冉升起。站在雁鹅界的观景台上,看重重叠叠的远山颜色分出层次。凉风舒爽,令人沉醉。王跃文说,《家山》里的沙湾村面临兵燹时,乡贤佑德公组织村民躲进山里的凉水界避难。凉水界,就是以雁鹅界为原型的。

  这里山高路窄,因昔日有大雁栖息而得名,只有几个小村落分布,是寒冷贫穷的地方。现在,雁鹅界古村落纳入了溆浦穿岩山景区范围,已然成为景点。精心保护的20多栋古木屋被打造为非遗文化集市,非遗工坊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是铁匠贺延爱和弹匠贺世华在展示打铁、弹棉花等老手艺。

  湖南雪峰山生态文化旅游有限责任公司办公室主任谌许业说,实际上,这些产品已经没有市场,请他们“坐镇”,主要是为了吸引游客体验传统手工生产,每人每月发2000多块钱工资。现在更受欢迎的产品是专门针对旅游市场开发的侗锦、蓝染等文创产品,木制和竹编类手工艺产品,文创产品礼盒等。

  那些曾经强盗出没、山高路远的地方,成为了雪峰山文化旅游乡村振兴示范区。思蒙国家湿地公园、穿岩山国家森林公园、北斗溪研学基地、枫香瑶寨、山背花瑶梯田景区都在这一片示范区内。王跃文的爷爷翻山抵达的邵阳有一处虎形山花瑶风景名胜,也被纳入雪峰山景区。湖南雪峰山生态文化旅游有限责任公司负责人表示,除了旅游公路之外,还将搭建起一条观景索道,把大山两边连接起来。

  青山不改容颜,但山的子民换了面貌。

  “乡村是最大的中国。”一方水土鼓涌于胸,王跃文缓缓说:“家乡越来越美了。现在乡村人的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些点点滴滴都是应该书写的。乡村生活应该被保护,每一个普通的家庭,每一个普通的农民,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也都值得书写。”

  【记者手记】

  再识王跃文

  曹辉

  15年前,因为一场美丽的误会,我一直觉得王跃文架子很大不好相处,所以缘悭一面,直到今年5月在“中国作家协会作家活动周·中国作家益阳文学周”上才得以首次见面。这次他和我们一起去他的家乡溆浦探访“文学里的村庄”,几天的相处,彻底改变了我对他的偏见:原来他是一个很真、很善、很美的作家。

  王跃文很真。他指着溆浦县委大院某一间办公室,告诉我们这是当年他办公的地方,那些人那些事,多少年后都挥之不去。他站在县委大院那棵老樟树下深情留影,告诉我们溆浦每一次重大行动都是从这里出征。他笔锋所触,皆是真人、真景与真情。曾在省市县三级政府机关工作过的王跃文很特别,他对机关的描写是真实而深刻的,使得读者在沉浸于小说情节时,能感受到那种与现实世界紧密相连的真切感。

  王跃文很善。他长了一张善脸,乌眉宽厚有致,双瞳沉邃抚人,望向我的目光温暖和煦;唇方口正,说起话来和风细雨。他的“善”不仅体现在他的小说人物上,更体现在他的生活中。他笔下的善良人物,传递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保存了诗与远方,唤起人们向上向善向前的力量。这次去他家乡采访,他兴致特别高,畅聊家乡的变化,大侃漫水人的精神。他全程出镜,有着男一号的戏份,却没有男一号的架子,在他的身上很难寻摸到文人的桀骜,有的只是我们对文学大家的高山仰止。

  王跃文很美。他的“美”贯穿于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他的文字如同故乡的山水一般美丽而动人。无论是《家山》还是《漫水》,都承载着他对故乡的美好回忆和感慨,这些都是他用文字展现给人们的美。他的语感与审美惯性让他在乡间田野、闾里村巷之中编织了一张美学之网,这种美是画卷之美,是人性之美,是哲学之美。他让纸张上的方言有了声音,让那些乡土群像有了灵魂,他把心头最柔软的角落留给了自己的文学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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