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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30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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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家庄,故事蓬勃生长

    风景秀美的山西省汾阳市贾家庄村。

    马烽纪念馆内的马烽塑像。

    7月27日,贾家庄村村民任彦雄讲述当年马烽在村里的往事。

    7月27日,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高占武原型人物——武士雄老人接受湖南日报记者采访。

    马烽纪念馆陈列的“山药蛋派”作家文集。

    马烽纪念馆陈列的马烽手稿。

    7月26日,游客在贾家庄展览馆参观。

    风景如画的贾家庄作家村。

    贾家庄村腾飞门。

    贾家庄村汾州民俗文化园。

    贾家庄“种子影院”。

    本版照片均为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李健 摄

   【文学原乡】

  在去甄家庄的路上,我脑子里不断地胡猜乱想:离开这村里已经有四年了,这些年来村里有没有什么新的变化?那些熟人们是否还认识我?饲养员赵大叔如今还健在吗?……

  秋收又近尾声,田野里一片深秋的景色。我也顾不得欣赏沿途的风景,只是飞快地蹬着自行车赶路,恨不得一下子能飞到甄家庄。

  过了红豆庄,只见前边出现了一条新修的大水渠,远远看见渠堰旁有三四个人,忙忙碌碌不知在干什么。

  ——摘自马烽小说《三年早知道》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曹辉 廖慧文 胡雪怡

  将落地了。飞机缓缓降了高度,青黄交错的大地逼近眼前。这是山西,最早的“中国”。

  “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依这首脍炙人口的《人说山西好风光》来辨认山川,却发现不对——词作者乔羽南下,我们是北上,左右手该交换。

  左手的吕梁山。一排排山体、一道道梁,如一条大龙的脊骨,隆起在黄土高原上。吕梁山,逶迤八百里,一山断秦晋。汾河与黄河映带山之两翼,它们由北奔流而来,再滔滔南去。

  英雄的吕梁山。革命战争时期,它是红军东征主战场、晋绥边区首府和中共中央后方委员会机关所在地。抗日战争时期,整个山西几近与日军肉搏。因地跨晋西南、晋西北,连接陕北、山西,吕梁成为连接各敌后抗日根据地的重要枢纽、通往延安的“钢铁走廊”。

  血与火的土地,催生传奇。抗战中后期,兴起了以旧通俗小说创作“新英雄传奇”的潮流,《晋绥大众报》20岁出头的年轻编辑马烽、西戎将一批战士事迹写成章回体小说在报纸上连载。于是,《吕梁英雄传》诞生,起头是这山:“吕梁山的一条支脉,向东伸展……”

  我们为马烽而来。马烽(1922—2004),吕梁孝义市人,16岁参加八路军,1940年先后在延安鲁艺部队艺术干部培训班和部队艺术学校学习,开始了文学创作。写书,是要“尽一个革命战士所应尽的天职”。新中国成立后,他在吕梁山下选定了一片村庄,这成为他以笔为犁精耕细作的写作“根据地”。住下来后,《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三年早知道》《我的第一个上级》……名篇不断。他从革命文学写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改革文学,从“小马”写成“老马”,跨越中国文学现代史与当代史,写成“山药蛋派”的代表作家。

  落地。吕梁横亘天边,巍峨亦温厚。

  我们奔向这山,这村庄。吕梁东麓,汾河西岸,汾阳贾家庄。

  1 幸福不会从天降

  7月底,几场阵雨后,空气清爽。格局疏朗、建筑簇新的贾家庄,嵌在高粱地里。好高粱,织成密密的青纱帐。好黄土,那么深厚、肥沃、平坦。这地方真不错!

  贾家庄人不多言,把我们往贾家庄展览馆带,见见当年的“恓惶”——这是山西方言,意为穷困潦倒。新中国成立前,因地势低洼,贾家庄是“烂塌滩、沤麻坑”,全村的盐碱滩占总耕地面积的70%。

  盐碱滩什么样?雨天见涝,晴天结壳,一片白茫茫,不长粮食长稀草。荒年时,一些村民只能逃荒乞讨、捡垃圾、卖儿鬻女求生存。

  当历史循环被打破,贾家庄拥有了新的力量。1953年,26岁的贾家庄村团支部书记武士雄在村里的座谈会上,第一次见到马烽。这位见过世面的作家告诉他们,治碱要先治水。“水排走了,地才能晾出来。”“治碱不是一家人能干的事,要组织起来。”于是,青壮年们被编为互助组,采用开渠截流、沟洫台田、起高垫低、浅浇洗碱、铺沙压碱、碱土搬家、增施肥料等方法治碱……地捉住苗了,“人就闹不死了”。

  “我在北京呆了将近七年,深深感到住在北京城里写山西农村生活,不是个办法。”抛下这句话,1956年春,马烽从北京回到山西,挂职汾阳县委副书记,第三次来到贾家庄村。当时,改水治碱初见成效,让马烽耳目一新。1958年,马烽在贾家庄村完成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剧本初稿;1959年,电影上映。时隔四年,《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又拍摄了续集。这次,马烽邀请乔羽来采风,乔羽欣然写下那首被人戏称为“山西省歌”的《人说山西好风光》。

  电影讲的是在世代缺水的村庄里,年轻人主持凿山造渠引水的故事——贾家庄村改水治碱故事的变体。观众立刻被一种创造无限可能的青春活力鼓舞了——初生的共和国的希望被隐性地诉诸青年的行动力和满腔热情之中,激情与壮丽的未来向着古老的土地开放。

  提及马烽,96岁的武士雄嗓子很亮:“哎呀,那可是个好人……他成天跟着我们,喜欢讲笑话,可逗了,我哪知道他是在搞创作?后来他女儿告诉我,我是(电影主角)高占武的原型。”武士雄88岁的妻子张凤英记得,马烽爱拿个大口烟嘴子,“动员”大家过来“抽一口”:“他不像个书记,他最普通。”当时,国家在宣传新《婚姻法》,号召自由恋爱,废除包办婚姻。马烽就多了个保媒拉纤的爱好。武士雄和张凤英,也是由马烽介绍撮合的。

  改水治碱改良了土壤,也将土地改造成了适合机械耕作和具备水利灌溉设施的平平整整大农田。1965年,贾家庄村粮食亩产达408公斤,一跃成为北方第一个粮食产量“跨过长江”的村庄。改水治碱持续了23年,村民由此叹服集体的力量,这成为贾家庄坚定不移走集体化的源动力。

  我们见到了邢利民。1976年,年轻的邢利民被正式推选为贾家庄村党支部书记。他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推广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极大的考验。当时汾阳全县318个村几乎都“土地下户”,邢利民主持召开村民大会征求意见,不愿分田的村民占大多数。国家的政策该如何落实?站在这沾满祖辈血泪、浸满父辈汗水的田野上,他不安:“如把这大田再分成一块块,怎搞机械化?”

  就是那个夏天,邢利民登门拜访马烽。马烽看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很快大变样,一部分人富了起来;但不少缺乏劳力或致富无门的农民,解决口粮后仍贫困。群众反映,过去干部下来访贫问苦,而今只找冒尖富户。这引起马烽深思,他认为,中央提倡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对打破“大锅饭”体制确有必要,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终极目标是实现共同富裕。

  两人深入探讨国家政策精神,最终决定“不能搞一刀切,也不能只切一刀”。顶着外界质疑,邢利民领衔推行统分结合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创造性地实行“三田到户,一集中,五统一”的统分结合法,形成土地公有、分户承包、责权明确、联合服务的双层经营模式,对一家一户难办的排灌、收割等作业项目,仍实行统一耕作,充分发挥集体优越性和个体积极性。

  “马烽有见识、有文化、有思想,给贾家庄村指明发展道路。他的话大家都信。”邢利民说,共同富裕一直是贾家庄人的信仰。

  “不当百万富翁,要建亿万富村。”1986年,邢利民带头捐赠个人企业给集体,在他的号召下,贾家庄村一口气创办建材、机械加工等多种企业,实现了由农业经济为主向工业经济为主的转变。

  2007年,邢利民之子、已是成功商人的邢万里带着新的经营理念回村,接受贾家庄村党委、村委的聘请任命,发展刚刚兴起的乡村旅游产业和光伏发电等项目。2017年,邢万里接任新一届村党委书记。如今,四星级酒店、汾州民俗文化园建成,水泥厂成为工业文化创意园……多种产业齐头并进,截至去年底,全村经营性集体固定资产达12.2亿元。

  富了,集体为村民建居民住宅楼,拓宽道路,天然气入户,统一供暖;扩建中心小学、幼儿园;修建图书苑、卫生院、老年人日间照料中心……

  “幸福不会从天降”,《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里,女主角孔淑贞唱着这首歌走来。村口,先辈们手握镢头战天斗地的创业雕塑附近,这句话,也在。

  2 长满故事的土地

  汾阳出汾酒。“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今人至,不必“借问”,杏花村外贾家庄,处处见酒铺。

  马烽住哪儿?得“借问”。上了年纪的村民们不假思索地抬手,凌空一指——“老马家?那儿!”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马烽在贾家庄的一座二进院落断断续续住了40来年。

  马烽家现为马烽纪念馆。进门,迎面是老年马烽的塑像。跨进房,窗台下一张青黑大炕。炕上有小桌,摆放着他的书本和眼镜。墙上的一张张照片上,他和“山药蛋派”的文学战友们,走在一座座村庄里。

  马烽常去下地干活,也去村民家吃饭,一进门就上炕,聊天,活络得很。村民任彦雄吃过马烽家的饭。是什么?我们问。他答,面条嘛。蝉声嚷起来了。任彦雄说,这个时节,马烽不在炕上写作,是去阁楼呢。

  乡村的生活日常里,能长出故事。《三年早知道》《饲养员赵大叔》等一系列短篇小说,反映随着时代潮流变化的乡村生活,更注重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传统、习俗、民间形式的运用,开掘出生活语言内的艺术表现力。邢利民说,马烽的小说里都是汾阳话,他们读着亲切。

  “嗨,我早就知道啦!”在村里,提起《三年早知道》,人们都要调侃着说出这句话。《三年早知道》是以村民宋玉良为原型写出的一部短篇小说。宋玉良人品好,就是爱吹牛、好逞能。别人说句什么,他常说:“我早三年就知道了!”“知道就这么回事!”马烽抓住了这个特征。村民们一看,直笑。宋玉良有点儿生闷气,后来自得:“我提供的素材呢!”

  宋玉良、宋玉柱、孙汝槐……村里的一代人走出了时间,但他们的影子在书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何吉贤曾概括,马烽的小说以“爱抚的幽默与宽厚的讽嘲”,塑造出一系列形象鲜明、令人印象深刻的农民形象。

  穿过人声鼎沸、汇聚小吃和手工艺品商店的贾街,望见6座仿建的老式洋房掩映在葱茏花木里。这是贾家庄的“村中村”——作家村。洋房被唤作焕章别墅、徽音水坊、正清金屋……以纪念上世纪三十年代在汾阳生活工作过的冯玉祥、林徽因、梁思成、费正清等多位历史文化名人。徽音水坊门口,放大了一幅梁思成在汾阳拍摄的老照片。年轻的林徽因仰首细观,右手轻抚着露天盘坐、低垂眷顾的明代铁佛,两厢凝视,仿佛交流。

  这阵子,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报告文学作家王宏甲住在作家村采风。2016年在中央电视台大型纪录片《长征》中担任电视总撰稿,2019年出版《中国天眼:南仁东传》……王宏甲很忙碌。但近5年来,他每年都要来贾家庄,短则一周,长则二十来天。“贾家庄的水是从十公里以外引来的。你们进村时瞧见那水塔了吗……”他在当下日常中,发掘着贾家庄发展道路的样本意义。2021年《人民政协报》整版发表了他的调研稿《贾家庄乡村振兴启示录》。他说,正酝酿着以贾家庄为主角写一部长篇纪实文学。

  3 再次从乡村出发

  贾家庄夜色温柔。道旁的柳树把枝丫举得很高,柳条如瀑,半轮月挂在枝叶间,朗朗地亮着。

  中国第六代导演领军人物贾樟柯在专著中写北京:“这座过于喧闹的城市,无法迎接幽冷的月光。”他想念故乡山西,“那里城池千年,一定明月高挂。”

  汾阳是贾樟柯的出生地。好几年前开始,贾樟柯常会到贾家庄住上一阵,白天吃饭、聊天、打牌,晚上创作。2016年,他在贾街上开了一家餐厅,以他的一部电影为名——“山河故人”。

  我们遇上回乡的贾樟柯。他告诉我们,他的父亲第一次围观拍的电影,叫《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而他的第一次,则是马烽编剧的电影《泪痕》。贾樟柯的不少电影,也在汾阳、在贾家庄取景。“文化是很奇特的一种缘分,不知道以何种形式在影响着人。”他说,“大概是在六七年前,邢万里说希望我能回来做一些事儿。要延续这个文脉,我能做的就是把电影引入。”

  在贾樟柯策划下,贾家庄利用旧的车间厂房建起了贾樟柯艺术中心、种子影院、新浪潮书店、山西电影学院汾阳教学实训基地。村内挂着多幅第七届“86358贾家庄短片周”的海报,它已逐渐成长为国内电影短片展(周)的重要平台之一。

  2019年5月,贾家庄成功举办首届吕梁文学季。莫言、苏童、余华等60多位文学大家齐聚贾家庄,出席颁发“吕梁文学奖”和“马烽文学奖”,讨论“从乡村出发的写作”。这个讨论主题,非常“贾樟柯”——在他的电影里,离去和归来是永恒潜在的主题。

  贾樟柯阐释:“村庄和文学有着天然的衔接。马烽几乎所有的重要作品背景都在这个地方。我们要寻找文学的根脉,所以决定在这儿举办文学季。乡村也是中国最广阔的生活场景,但是它在当代文化里面出席太少。我们希望重新唤起人们对于我们最广阔的生活场景以及在这个空间里存在的生活情况、问题的凝视和回望。”

  文学季后,贾樟柯制作了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马烽的女儿段慧芳与作家贾平凹、余华、梁鸿一起,回顾时代变迁中的个人与家庭,讲述文学与人生道路。这暗含着中国乡村的巨变史和中国人的心灵史。贾樟柯透露,文学季因为疫情停了三年,现在正在筹备下一季。

  “来贾家庄,是共同的回乡。”在文学季的讨论中,作家苏童说,“这次回乡我们是来创造生灵的。”

  如何“创造生灵”?如何变革、开辟新的乡村未来?这是“乡土中国”抛向每一代作家的问题。60多年前的贾家庄里,马烽把行动主体赋予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中国第一代有文化的农民。

  60多年后,这个问题面临更复杂的变量——巨大的城市化浪潮。

  但有人相信,贾家庄的村史本身就指涉了一种未来。环顾这座村庄,诗人欧阳江河说:“贾家庄是一个地道的乡村,但又是一个带有城市花园性质的风景很好的乡村……我觉得中国的农村如果按照这个方向发展,它不光是对中国自己的一个启示,也是对全人类的农耕文明怎么和城市文明互相转换、互相结合的一个启示。”

  【记者手记】

  走近“作家中的实干家”

  廖慧文

  初听马烽的名字,是在文学史里。“山药蛋派”,冒着泥土气息的名称下,他被放在那里。再听到,是在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他的故事第一个出场。

  马烽的面貌还是模糊的。直到我在他家的屋檐下蹲了蹲、坐了坐,才感到靠近了他一点儿。

  作为“人民作家”,马烽的生活底子是扎实的,他的作品被誉为“中国乡村40年发展的晴雨表”。而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是中国乡村的写作者、观察者,还是乡村改造与发展的参与者。从“改水治碱”奋战到“包产到户”浪潮下的道路抉择,他帮助了一个村庄在历史变革中完成转身。我愿称他为“作家中的实干家”。

  优秀的作家是社会的智者。因此,现任村党委书记邢万里说:“希望作家、艺术家介入乡村,给我们启发。”这是经验之谈。

  一片土地被文艺成功诠释后,也被赋予更丰厚的意蕴。采访中,武士雄说:“有个五六十岁的丹东人来找我,一来就问马烽的事。”新浪潮书店里,我偶遇了云南青年李永生,他到太原出差,特地赶来贾家庄逛逛。

  我望向莫言题字的“种子影院”。“文化是很奇特的一种缘分……”我又想起了贾樟柯的话。马烽拍电影,给一个围观的汾阳孩子埋下了电影的种子。这个叫贾樟柯的孩子以回望故乡的姿态走向了世界,又带着他的世界回到故乡。

  贾樟柯对我们说:“既然我们那样被影响过,那么,我们可能也会影响到一些人。”

  他身边,站着一个汾阳小伙,主管着“86358贾家庄短片周”。

  我问,你是不是贾家庄人。

  他笑,我是贾家庄的荣誉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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