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晟
一场秋雨,把盛夏遗留下来的酷热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经不住久别凉意的诱惑,便一头扎进这乡村之夜。
月,是天上的月;路,是自己的路。把天上的变成自己的,前途就光明起来。心情很爽,三千六百个毛孔一一张开小嘴,十分贪婪地吮吸着芬芳四溢的空气,让人飘飘欲仙。举头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行走在黄澄澄、金灿灿的稻田边,深深感受到了秋色的厚重和丰收的迷人。
一个人的天地很宽,我一边欣赏着汨罗江上屈子沉吟的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边走近李白的窗前,浅唱:“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也许是受眼前景色的感染,在这个临近中秋的夜晚,我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乡间的小路,已经没有了一丝古咏,柏油路像一条纽带,把千家万户闩在一起。路的两边我感觉不出秋天已经降临,那些绽放的鲜花、葱绿的小树,仿佛宣示着春意犹存。“刘家秀美屋场”!一个小小的标签让我十分好奇,我迅速拉动脚步,去探秘屋场之美。刘家屋场实际上就是原来的一个生产小队,占地不过五十亩,房子全部修缮一新,布局整齐,别具一格。墙上有红色党性教育宣传栏;有当地文化名人李元度、周令钊等的优秀传统文化推介;有本地老板创业的传奇故事;有村规民约的公示;有好人好事的表彰专栏……这不是一道普通的文化墙,这是一道百姓心声之墙。屋场旁边是一座小型公园,一条小路绕公园延伸,与其说是公园,倒不如说是一座精美的花园,玫瑰吐秀,芙蓉争艳,菊花含笑,丹桂飘香。阿姨们挥襟舞袖,老爹们谈笑风生,一位年轻小伙吹起一曲悠扬的《赛马》,笛声飞扬之处,风轻云淡,秋蝉禁鸣。我也情不自禁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仿佛自己置身于万马奔腾的辽阔草原。月光,开放着自身的热情,敞开心扉,让每一位来客读明亮的遐思,品乡村的变迁。
“喂……喂……毛伢崽,你听见我说话吗?”在一棵香樟的下面,一位穿着条色花纹衣服的大娘正提着嗓门跟儿子打电话。“明年你回来干算啦,如今家里政策很好,也能干出一番大事来。你看人家周劲松,搞他的劲仔小鱼,全国都出名了,一年几十个亿,税都交了个多亿,还上了市什么的先进……”老人声音洪亮,那个高兴的劲头,能把自己飘上天。“明年回来,把你那个厂子迁回来,左邻右舍的人有个班上……”我的心儿怎么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轻飘飘、摇晃晃?这番娘崽的对话,就是一坛陈年老酿,芬芬四溢,沁入心田。是啊,家乡“迎老乡,回故乡,建家乡”的政策已进入了千家万户,这方红色的土地正期待着一场春雨的浇灌、一个丰膄金秋的再现!
秋风一摇一摇,我的脚步也一摇一摇,摇着摇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沁入我的五脏六腑。我将鼻子嗅了两嗅,哟,这不是一茗香茶的味道么!猛一抬头,路边一户农家赫然进入我的眼帘,我抬步走了过去。
刚到门口,一股茶香袭来,让我精神一振,欣喜至哉!真个是:人声未启香先闻。跨进门槛,一位大伯正抓着一把茶叶放在鼻子下面闻着,其神情之专注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大伯好!”我主动招呼着。大伯回过神来,见有客来了,便撇下茶叶,堆满笑容,三步并两步抢出柜台,握住我的双手,像久别重逢的故交。大伯的热情让我如释重负,我们的交谈很快就投缘起来。
大伯姓周,名桂生,70多岁了,脸色像一片古铜色的茶叶,笑容像山里放开的映山红,灿烂热烈。大伯做得一手好茶,据说是高人相传。儿子叫周磊,个头不高,四方国字面,白皙的皮肤和他父亲形成了反差,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可以把每一片茶叶的质量看穿。他传承着父亲的手艺,在三市镇开办了“平江县桂生茶叶专业合作社”,集茶叶种植、加工与销售为一体,凭借连云山高山气候形成的天然氧吧和汨罗江上游滔滔不绝的山泉水,打造出色香味美的周氏茶叶。茶叶远销长沙、南昌、武汉、郑州、上海、苏杭、深圳等地,尽管生产规模不大,但名气可不小。
我是个茶迷,不懂茶艺,偏偏又想置身茶道,什么金骏眉、大红袍、铁观音、西湖龙井、君山银针、云南普洱、安化黑茶,红茶、绿茶、黄茶、烟茶等,无一不带着一种“悟”的感觉去品、去嚼、去读。倾心的交流,周大伯似乎是“酒逢知己”,兴致盎然,从内室拿出一把绿茶,对我说:“这是最近研发出来的新产品,我非常满意。”周老近乎眉飞色舞,他说,这种绿茶纯手工制作,茶叶选择很讲究,必须是第二批茶的嫩叶,叶子大小要均匀,在巳时采摘,这样可以保持茶叶在前一天晚上汲取的夜露,如果巳时以后采摘,那种原汁的天然之水干透了,泡出来的茶则味淡且缺乏一种清香之气。他一边讲解,一边沏茶:“你看我这茶,泡出来以后,水色永远是清亮的,没有半点浑浊之感,叶子在水中不散开,茶头在水里飘动,似小鱼游移。你试试它的味道,看看如何。”
端起茶杯,我小小地啜了一口,在嘴里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一滴一滴往胃里送。首先是一种淡淡的味道,慢慢地变甜,当茶水流到喉咙那刻,味道浓起来了,进入味觉,一缕清香便从鼻孔里钻出来,让我的毛孔突然张开,人进入了一个如痴如醉的境界。妙!妙!妙!我脱口而出。世物之妙,妙乎此茶!我问周老手艺从何而来,竟如此之神奇。周老开始缄口不言,但在我的好奇和诚心感化下,他终于泄露了茶艺由来之秘。20世纪60年代期间,因经济拮据,他到湘鄂赣交界的深山老林里去伐木打工。有位白发髭须的长者,八十来岁,独自一人生活在山中的小木屋里,生活濒于困顿。周老十分同情他,经常从山外带些大米、油盐等生活用品给他,一晃就是三个多年头,老人快不行了,他说自己原来是京津地区一茶叶行的技师,为了躲避战乱,逃到这个深山老林,因为妻儿都死于战乱,万念俱灰,蜗居大山以度余生。他见周老宽厚善良,心存慈爱,便将这手绝活传给了他。看着周老家庭作坊式的厂房,我问周老,为何不实行大规模生产,周老笑着说:目前乡村振兴已在全国各地展开,我有了个初步打算,准备建设一个千亩茶树基地,扩建厂房,申请专利,实行专业技术培训,争取做出自己的品牌。不过目前资金有些困难,如果有人投资更好……周老娓娓道来,目光充满着希望和自信。夜,有些深了,我们依依惜别。
“老树呈秋色,空池浸月华。凉风白露夕,此境属诗家。”披朦胧夜色,仰巍巍连云,抚万家灯火,听江水低吟,我陶醉在这如诗似画的美景里,仿佛看到乡村文明的崛起和产业振兴的雄风;看到绿油油的茶园遍布山岗,点头微笑。煮一壶浓茶,斟一杯老酒,约吴刚对饮,邀嫦娥舒袖,在这瓣浓浓的馨香里,醉于泥,醉于山,醉于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