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祖棻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几年前读过曼殊上人的这首诗,就对尺八箫憧憬着了。从凄婉的辞情中想像出幽抑的音节,尺八箫充满了诗意。在春雨的节季,娇艳的樱花红遍了明媚的岛国,和服的美人在楼中弹着伤春之泪,从绣幕珠帘里袅漾出一缕游丝般的颤抖,该是多么迷人的声音呵!
最近,在一个寒冷的夜晚,一间幽雅的客厅里,从留声机片上听到了尺八箫的演奏。
垂着流苏的宫灯在一角射出柔和的光线,将熄的炉火还留恋着残余的温暖,每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用祈祷者的虔诚,凝神地等待着。片子在机盘上开始转动了,破空而起的音浪打碎夜的静宁,尺八箫不断地震撼着每一个听者的心。
一缕凄厉的声音在空中缭绕着,盘旋着,有时连贯如成串的珍珠,有时凝咽如将死的寒蝉;忽然急迫像一阵回旋的风暴,忽然舒徐像一湾纡曲的流水;一刻由重而轻,像垂危的病人哼着将断的呻吟,慢慢地微弱;一刻由低而高,像平静的海面涌起一线潮痕,渐渐地涌涨。是秋坟的鬼唱,对星星的磷火奏着挽歌?是远空的雁唳,向茫茫的征程发出哀吟?是情人们离别时忍不住的伤心的呜咽?是旅客们深夜对于苍凉的身世发出的沉郁的叹息?是秋虫切切地在凉露中怨诉?是白杨萧萧地在悲风里摇撼?
静静地凝神听着,听着,从悲怆的雾的氤氲中看到一个流浪者冒着交加的风雨,黑夜里独自在深山中跄踉地步行,在饥饿和寒冷中重温他的荒诞奇丽的旧梦,拿起他的唯一的伴侣——尺八箫,用凄楚的温柔吹出动人的调子,与悲风冷雨相谐和。
箫声在哀怨中哽住了,余音像垂僵的春蚕的最后的一根细线在空中飘荡。
怀着一腔怅惘的心情归去,在车声辚辚转过石桥的时候,我低吟着曼殊上人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