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周阳乐
通讯员 沙丽娜 叶璟 夏妙
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东门附近,有条不起眼的小巷,从巷口进入不深处,有栋不起眼的老房子。楼道里光线昏暗,顺着几级水泥台阶上至2楼,便是该院口腔科首任主任陈运美的家。
小而紧凑的房子里,家具透着年代感,但很洁净。年近九十的陈运美老人腿脚不便,基本不出门,除了一日三餐,其余时光大多卧床度过。然而,8月16日下午,一封由医院工作人员转送来的特别的信,促使她撑着助行器来到客厅坐下,摘掉眼镜,捧着3页写满字的信纸读了起来……
透过这封信,我们聆听了一段40多年前发生的故事,又与正在发生的感动相遇,仿佛一颗埋藏在岁月深处的珍珠,被带回人们眼前……
究竟,写信者何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一般的故事?这个故事为何会浮出水面?记者多方走访,还原了事情的原委。
往事的感念——
医患变成“母女”
“1980年,我接诊了一个被别人视为‘怪人’的患者——来自娄底涟源的农村姑娘戴全桂。”虽然年事已高,说话时发音不太清楚,但陈运美思维依旧清晰,记性也不错。
当时,快20岁的戴全桂,本该如花似玉,却“面目狰狞”。
“左脸缺损三分之二,牙齿与牙龈完全外露……她得的是坏疽性口炎,也叫‘走马疳’。”陈运美说,“女孩子,脸上一个大窟窿怎么行,不能耽误啊!”
那年,陈运美决定为戴全桂“挽回颜面”。
然而,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手术。由于戴全桂面颊部缺损面积大、形状复杂,无法直接拉拢缝合,要补脸部与口腔内部的双层皮肉,须从胸部制成皮管再分次向脸部移植。而在20世纪80年代,显微外科发展尚不完备,还无法采用血管化组织瓣来修复组织缺损,这无疑对医生的挑战非常大。
陈运美在查阅文献及请教整形美容科后,大胆提出采用皮管法来修复。通常情况下,采用皮管法修复缺损,包括皮管制备、皮管转移、皮管断蒂及缺损修复4期手术。这样一来,预计可能需要做10多次补皮手术,持续一两年时间才能治好。
手术难度大、治疗周期长,术后护理和观察对治疗成功至关重要,这些问题陈运美心里很清楚。同时她也清楚,小戴准备的医疗费仅500元,是她5年来努力工作、省吃俭用存下来的。
时间一晃两个月,经历了两次手术,住院费、伙食费就花去了200多元。戴全桂慌了,哭着说“不治好不回家”。
“住我家吧!”当时,陈运美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一方面,可以为小戴省去住院费、来回路费、伙食费,减轻她的经济负担;另一方面,可时刻观察她的皮管生长情况,以决定下一步的补皮手术如何做。
其实,陈运美也有过犹豫:自家仅60平方米的房子,住着母亲、丈夫和两个10多岁的小孩,如果与病人一起生活一段不短的日子,他们同不同意?方不方便?
可是,她又很快想到:若不这样,小戴就无法治愈。
回忆起母亲将戴全桂领回家的场景,陈运美的二儿子计平印象深刻:“刚看到她时,还是有点害怕,她吃饭的时候饭菜会从脸上缺损部位掉出来。”
即便如此,这个家庭还是很快接纳了她。
陈运美的丈夫计福康当时正在上海出差,是接到家信后才知道这件事。他从上海回长沙时,特地买回了一张单人钢丝床供小戴睡。就是这张“家庭病床”,戴全桂前前后后睡了近2年。
1982年5月,戴全桂历经11次手术后,恢复了容貌。她来到陈运美跟前,激动地叫了一声“妈妈”。
“她真的像我妈妈一样,给了我新生命。”戴全桂今年也有62岁了,说起这事,仍激动得像个小姑娘。“她是真的对我好,除了帮我治病,还给我买裙子、买鞋子穿。我回家过年时,她还会让我带东西给父母。”
重逢的欣慰——
“陈妈”已是“陈外婆”
很仔细地,陈运美捧着来信看了20多分钟。
来信人是戴全桂的大女儿小周。信中称谓写的是“尊敬的陈外婆”。
原来,从陈运美家里回去不久,戴全桂便找到心仪对象结婚了,后来生育了3个孩子。
小周在信中诉说着家里的情况:“小时候,家里靠几亩农田维持生计,农闲的时候爸爸会外出打零工来补贴家用,妈妈在镇里的水泥袋厂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到镇上贩鱼,肩挑着沿村叫卖,支撑着我们的学费和生活费。”
尽管生活艰辛,但戴全桂夫妇一直对小孩的学习要求严格。小周说,父母常教育他们要通过努力学习改变命运,这样才能更好地报答像“陈外婆”这样的恩人,更好地回馈社会。
如今,戴全桂的3个孩子都成了家。儿子大学本科毕业后在北京从事IT行业;大女儿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在常德当教师;小女儿在娄底老家务农。戴全桂现在与大女儿住在一起。
“这3个孩子不错。”看完信件后,陈运美把信纸小心地折好,欣慰地说。
其实,在戴全桂有了孩子之后,曾带着他们来看过陈运美,只是具体时间和细节,陈运美记不清了。
但小周记得很清楚。“那应该是1992年,‘陈外婆’还给我检查了牙齿,帮我拔了一颗牙,并带妈妈和我去逛了商场,给我们三兄妹每人买了一双白球鞋和一些吃的,回家的时候还拿了一些衣服给我们。”小周哽咽着说,“在我们家,‘陈外婆’是非常重要的存在。爸爸妈妈总说‘没有她,就没有我们这个家’。”
小周透露,小时候,家里摘了茶叶、收了花生等农产品后,爸妈都想着要给“陈外婆”寄去。但又担心,以“陈外婆”的性格,保不准会花钱买很多东西寄回来,于是又不敢寄了。
再后来,戴全桂忙于养家,陈运美退休后也离开了长沙一段时间,双方就慢慢断了联系。
大概是2006年,看到孩子们都毕业了,戴全桂想再次带领他们去看望“陈外婆”,但几经打听得知,她已经搬家,没问到下落。
没有联系,不代表不思念。
小周说,戴全桂常常会在家里念叨——“不知道‘陈妈’还好不好,现在人在哪里”“不知道‘陈妈’还在不在,她今年应该80岁了”……
在医院工作人员的帮助下,8月16日下午,戴全桂与多年未见的“陈妈”进行了一场视频通话。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这对“母女”的“重逢”时刻。
视频接通了!“长得蛮好!”陈运美贴近手机屏幕仔细打量,嘴里蹦出的第一句话让大家都没料到。
她告诉记者:“小戴以前鼻子是歪的,现在都长正了。”说着,大拇指不觉竖了起来。
“陈妈,您还好不?我后来一直想找您,没找到。”
“后来搬过3次家,不是你原先住的房子了。”
“那现在和谁住呢?身体怎样?”
“身体还行,现在和老二住。”
“哦,那是和计平在一起咯!计勇和计卫呢,他们都还好吗……”
戴全桂能准确说出每位“家人”的名字,追问着他们的情况,就像失散多年的孩子,迫切期待回归。
“陈妈,您下个月就90岁了吧!我想带着子女来长沙看您!”
“好,我随时都在家里,欢迎你们。”
……
其实,戴全桂因为后来患病,发音受了影响,口齿也并不清楚。可神奇的是,陈运美似乎完全听得懂。她俩一来一回,聊得很起劲。
追寻的意义——
榜样就在身边
今年7月底,湘雅二医院口腔医学中心主任冯云枝在参加医院举办的“科主任讲科史”活动中,讲述了陈运美与戴全桂的故事:“在陈老师身上,我们看到了医术的‘尖’与医者的‘暖’。希望我们口腔医学中心的后辈们向老一辈学习,用我们的满腔热情、仁医仁术,换百姓的有口皆碑。”
这个故事打动了很多人,包括湘雅二医院党委书记柴湘平。他立即托同事、朋友搜集和查证资料。他们惊喜地发现,戴全桂结婚时给陈运美写报喜信的故事,于1983年1月18日刊登在《湖南日报》第二版上,标题为《陈妈,告诉你一件喜事!》。
“陈运美老师的可贵之处在于,能够站在患者的角度考虑问题,真正做到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前辈们的做法,就是我们的表率。”柴湘平说。
后来,医院辗转多地,终于找到了身在常德的戴全桂。当有了“陈妈”的消息,戴全桂喜极而泣。她立马让女儿给“陈妈”写了一封家书,把这些年的思念倾诉了一遍,于是便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这,是一次医患双方为情所动的双向奔赴。
更令人感动的是,“陈妈”身上的正能量还在不断释放。
该院口腔医学中心主管技师谭国富还记得,1989年他毕业分配到科室时,陈运美会定期找年轻医生谈心谈话,像父母一样教诲他们要热爱自己的专业,要不断提高业务能力,更好地为病人服务。
“陈老师用自己的言行给我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谭国富说,“她在几十年的从医生涯中真正践行了老一辈湘雅人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崇高品质。她对待每位患者都非常耐心、细心,不仅为病人悉心诊治,从心理上给予安慰,增长病人战胜病魔的信心,还从物质上给予能力范围内的支持。”
早些年,对于住在医院附近需要进行口腔修复、却又行动不方便的老年患者,陈运美会亲自带上器械和材料上门治疗。她不爱听人家说“麻烦了”,她说:“病人带着问题来找我,就是来找我帮忙。只要信得过我,我就要努力帮他把病治好。”
“她在手术台上是严谨的主刀者,下了手术台,她是对患者体贴入微的慈母,她的事迹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听闻故事后,该院口腔医学中心主管护师匡碧芬思考着,如何面对患者“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信任,以最大的努力,用爱心、耐心、细心和责任心去好好对待每一位患者。
8月17日上午,记者与当年报道过此事的湖南日报退休记者刘政老师取得了联系。听闻这对“母女”的近况后,他感到非常欣慰。他说:“当初,小戴因为自己的病不敢见人,更别提找对象了。而今,她已绿叶婆娑子满枝,多好的事情啊!跨越了40年,还能继续追到这个暖心的‘医患剧’,幸矣!”
■见证者说
医者仁心,人间值得
刘政
当时我听说这种病很难治,要做10多次手术,医疗费肯定是天文数字。
病人是农村姑娘,肯定没钱,而一旦治不好,她这一生就完了!因此,我对陈运美如何治好她很感兴趣,便立即与当时该院的通讯员苏志为前往采访。
采访中我不放过任何细节,如怎么治?钱怎么办?她住在陈医生家怎么相处等。为获得更准确的现场感受,我特意来到陈医生家,还在她家吃了顿饭。报道中有关小戴吃饭时漏食,陈家小孩开始不习惯及后来的转变等情节,就是在陈医生家采访到的。
采访到这些细节后,我改变了最初只把这作为医好了一种难治病例报道的想法。
我认为,这一治疗病例,远不止是医疗技术的成功,更是医德、医者仁心、把病人当亲人的典型体现。而这些比医术医技更具传播价值。
能做到报道中写到的那些细节,作为一个医生不容易;作为一个大家庭,从老太太到小孩子能这样对待一个农村的病人更不容易。这无论在医术、医德、医风上都是一个充满正能量,能让读者肃然起敬的典型。
于是,我写成了在当时来讲算是一篇很长的人物通讯。我确实是在采访中逐渐被采访对象所感动,而急不可待地一挥而就写成这篇报道的。
稿子到了时任组版编辑丁明凯手里,他也深受感动,还特地配上了特制标题和插图。报道发表后反响相当好,至今回忆起来,觉得很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