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音
古人以庄骚论诗,诗人皆深于哀乐。其区别有二,一为入而能出,一为往而不返。前者超旷,后者缠绵。前者庄子,后者屈原。庄子虽深于哀乐,而不滞于哀乐,善自排遣,往而能返。屈原用情专一,沉绵深曲,往而不返,不能自已。庄子之情,如蜻蜓点水,旋点旋飞。屈原之情,如春蚕作茧,愈缚愈紧。如庄者,陶渊明、苏东坡是也。如屈者,李商隐、辛稼轩是也。
先看东坡《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此为东坡知山东诸城县怀弟子由而作。中秋月下饮酒,望月而欲乘风天上,又恐高处寒冷,于是自我宽慰。在月色中起舞,境界已在天上,不在人间,立意真是超旷。后又念及子由,怅恨不能见面,转而思之,悲欢离合,人之常情,能够人长久,共婵娟,亦足以自慰了。此时东坡不陷于忧郁,善自解之,襟怀超脱旷达。东坡一生仕途坎坷,终以达观处之。
再读稼轩之《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稼轩,文武才。谈天下大略,敢担责任,与南朝士大夫泄沓柔靡之风不相容,故蛾眉曾有人妒。一生屡受挫折,不消沉,真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六十八岁临死,大呼杀贼数声而止。屈原、稼轩虽九死而不悔。稼轩之《摸鱼儿》成为宋词中的《离骚》,为千古之绝唱。东坡超旷之极,稼轩悲郁之极。东坡在前,稼轩在后,二人相隔百年,却并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