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瀚潞
已是春天了,湘江染上了漫漫一层蓝绿,宽阔而整齐地流过。
临江的画室里,画家肖振中以《岳阳楼记》的选段,为我介绍起作品《天下洞庭》中描绘的场景——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和着江面吹来的春风,闲谈的话题开始疯长。
从沱江,听洞庭波涛
肖振中是在凤凰古城里,枕着沱江水长大的。
沱江的水,日夜奔流,与武水汇合,流向沅江,汇入洞庭湖。
肖振中第一次登临岳阳楼,听洞庭波涛,是1982年。那次,从沅江乘船而下,行至岳阳,肖振中远远地望见了岳阳楼。湖面,漂着许多小木筏子;岸边,岳阳楼古朴而陈旧。
40年后,2022年的一个夜晚,一通为巨幅湘绣《天下洞庭》创作画稿的邀请电话打来。第二天一早,肖振中匆匆赶往岳阳。湖面,依旧漂着许多筏子。岸边,岳阳楼历经重修,在古朴中透出洗尽铅华的巍峨。
从沱江,到洞庭,一路缠绵而曲折。肖振中绘《天下洞庭》,亦要跨越急流险滩。
岳阳楼、洞庭湖,承载了家国情怀、忧乐精神以及美学意象,是中国文学艺术作品中经久不衰的命题。历朝历代,以洞庭湖、岳阳楼为题材的名画有许多,而这幅作品则要在前人画作基础上展现出时代新意。肖振中已经数十年不再画山水画,重拾大尺幅山水画创作已不是易事,还要考虑后续湘绣的工艺技法表达,更遑论创作时间周期短。
“我把创作当作一个研究课题来对待和攻克。”肖振中说。翻阅历代山水画作,重登岳阳楼访古,细细观览岳阳楼历朝历代的不同形制,再读千古名篇《岳阳楼记》感悟忧乐精神,借助无人机航拍视角俯察天地,了解学习湘绣的工艺技法。一湖一山一楼,在肖振中的心里沉淀。
在心里计划好画面中的物象,用草稿定好画作的章法布局,安排好画面中岳阳楼的位置和大小、湖岸与湖面的面积。经历了90多天,四五次的修改,一幅兼工带写,融入青绿山水表现手法的《天下洞庭》呈现出来。
《天下洞庭》,以俯瞰视角绘出山岭、湖泊、建筑、道路、园林,巴陵胜状在此一卷。近处,湖岸蜿蜒,树林葱郁;右侧湾畔,船只静泊,杨柳垂堤,岸芷汀兰;左侧牌坊门楼处,一条青石板小径缓慢延伸,“邀请”观画者漫游画卷。沿途草木繁茂,奇石嶙峋。松柏、芭蕉、假山、小径,细致工笔绘制出密集物象,将画卷近景与中景紧凑联系。
画卷中心聚焦点,便是岳阳楼,前瞰洞庭,背枕金鹗,遥对君山,雄伟壮丽。“登临”楼阁,湖面空旷辽阔。近处碧波粼粼,涟漪荡漾;远处行舟点点,君山隐约。中景的大面积留白,给观赏者更多想象空间。遥远的湖天相接处,青蓝湖水泛起暖色,映照衬托天空。传统的中国画,是不表现光线的。肖振中将对岳阳楼朝晖夕阴的观察,画进了画中。他用色彩为画面引入了一束和煦的阳光,呈现出初阳的状态。天空中有灰紫色的朝霞,湖面的薄雾或聚或散,船只的帆是温暖的颜色,岸边植物也泛着微微暖光。整幅画作,以平远宽阔的视角展现“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之全貌,立意清新,疏密有致,气势磅礴,蔚为大观。
而后,肖振中携手湖南省湘绣研究所30多位湘绣非遗传承人,沿着画稿进一步创作。高2.4米、长5.5米的湘绣作品《天下洞庭》封针出炉。
着新色,破一卷淡墨
铺一卷宣纸,以淡墨晕染,趁其未干,以浓墨“破”之,勾画出新的物象。这是中国画技法“破墨”中的“浓破淡”,意在打破之前的舒缓平稳,达到滋润鲜活的效果。
肖振中,是在“破墨”中走上艺术道路的,又在一次次“破墨”追寻。
肖振中清楚地记得,童年的一个夏日,他拿着学校发的铅笔和图画本,一路小跑到沱江对岸的山坡,准备画城楼。刚坐下,一条蛇“嗖”地就从身边穿过去了。那次写生没有成功,但他的艺术白纸上有了痕迹。而后,他学刻版画,画连环画,画街头广告画。放牛时把牛赶到山上,自己则在山下画画。画完一张,抬头看,牛正好吃到半山腰。
古老的凤凰,自然、人文皆有盛名,沱江两岸几乎每天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画家在采风创作。肖振中一有空就到画家身边,跟画家交流,带画家去村寨里采风,也架着画板学着画,从画家们那学到了整体的构图和空间表达。但吊脚楼、沱江水之外,更远的艺术世界是什么样的?
1978年,肖振中离开故乡,来到广州美院,在姨夫恽圻苍和院长郭绍纲的指导下学习油画,接受正统美术教育。而后,肖振中考取湖南师范大学油画班,又转入国画班学习,毕业后抵达怀化教学水彩。
时间像淡墨一样,漫过宣纸,晕染墨色。2007年,已在湖南水彩画界享有盛名的肖振中骤然停顿,告别水彩画。因为湘西山水赋予的爽直、野逸与洒脱,因为沈从文从文学家到考古学者的“翻页”,因为凤凰籍画家黄永玉“去画中国画”的劝勉,因为创作中有太多的兴之所至,肖振中在徘徊20多年后,转身投入中国的传统笔墨。
从排笔到毛笔,肖振中笔上的“一池春水”,变作了“瀑布飞泉”。他信马由缰般地,在宣纸上挥毫,探索颇具实验性和前卫性的水墨山水。他的一批名为“家山”的系列山水作品,以大量擦笔绘出原始、粗拙,极度抽象了的山水轮廓。他笔下的山水古老而神秘,线条激烈地断裂、劈斩,迸发出奔腾的动势与浪漫的力量。过分膨胀圆肿的线条,令人想到郭熙《早春图》中的巨大土石。陡峭斧劈般的线条,又宛如范宽《溪山行旅图》中的幽深壑谷。强烈的不安定感,激荡着画面,带来独特的形式感。
“沈从文、黄永玉是我们凤凰人心里的一座山、一个有高度的点。”近些年来,荷花成为肖振中痴迷探索的题材。近代以后,画荷大家层出不穷。张大千、黄永玉的荷花各有风姿,本土画家易图境的荷花肆意苍厚。肖振中不避让,一头扎进去,研读古今名家笔下的荷花图像,每逢盛夏到自然中观察和写生,得中国画中的荷花笔墨线条之气韵,融油画、水彩画的光线、造型、空间之感受,以画荷挥洒自我,探索中西融合。
他以重彩与水墨相结合的形式来表现荷花。荷花或摇曳生姿,或清雅高洁,或灵动飘逸,或浓艳瑰丽。风貌与气质虽不尽相同,但总热烈而有生气。他的荷花图,讲究形象、光线、色彩的融合,以水彩画的观念和形式,实验着传统水墨画的笔法规范,融合中西,兼容工写。肖振中的荷花,有了自己的味道。
但肖振中说,自己仍处在传统中国画这条千百年流淌下来的河流中。“再画几年荷花,想往焦墨山水抽象画的深处再走一点。”肖振中还想去另一条河流去看看。
或行走他乡,重新感知自然山川;或泛舟书海,再塑观望世界的眼光。肖振中认为,有朝一日,或能抵达,或永远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