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厚勤

　　我读黄永玉，说来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大约从20世纪80年代初，我就开始读他的诗歌，读他的书画，读他的木刻，读他的雕塑，读他的散文，读他的小说，甚至读他叼着大烟斗的浪漫潇洒做派，尤其喜爱读他精心创作设计的一幅幅妙趣横生的生肖邮票。

　　前几天，偶然间从网上刷到99岁高龄黄永玉为癸卯兔年创作设计的生肖邮票，顿时让我眼前为之一亮。透过这张小小的蓝兔邮票，我禁不住又回想起20年前在湘西凤凰邂逅黄永玉，近距离细细品读他的难忘情景。

　　2003年6月中旬，省里组织了一批知名词曲作家赴湘西凤凰采风创作。活动第三天，按照日程安排，我们在凤凰古城陈家祠堂朝阳宫与几位苗家大嫂和阿哥阿妹即兴对歌，正当对得火热起劲之时，时任凤凰县委书记的刘昌刚给陪同我们对歌的县委宣传部张顺心副部长打来电话，“黄永玉老先生前天从香港回到了凤凰，问省里来的词曲作家们愿不愿意去见见老先生？”谁都知道黄永玉是驰名中外的书画艺术大师，他的名字如雷贯耳，拜见这样重量级的文化艺术名人，还有谁不愿意的，词曲作家们异口同声地嚷开了：“同意，同意！”要不是古祠堂房顶瓦片盖得结实，早就被这众口一词的声浪给掀翻了。

　　当天上午10点50分，我们结束了充满野趣、充满欢笑的苗寨对歌采风项目，一同朝黄永玉的“玉氏山房”急速进发。“玉氏山房”建在沱江西北面的江畔山腰上，与一公里外的凤凰古城遥遥相望，站在山房门前往下一望，边城凤凰的旖旎风光尽收眼底。不到10分钟，我们就停在了山房院子门外。只见两扇铁艺院子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院子大门右墙下拴着一条大狼狗，两扇大门右边门中间开着一道供行人进出的小门，门上套着一把大铁锁，上面挂着一块小木牌，用非常遒劲的楷书写着“里面有狗，未经允许勿入”的字样，一看这字就知道出自黄永玉的大手笔。我仔细揣摩着这两行字的含义：不知是浓浓乡情中的温馨亲昵，还是艺术大师本能的幽默诙谐？欲作出准确的诠释，唯有黄永玉本人。正当我们望着院子大门上的小木牌疑惑不解时，县委刘书记和黄永玉的五弟从院子里走了出来，打开大门迎接我们进去。跨进院子大门，张顺心副部长向我们一行人严肃地打起招呼：黄老现在正在画室作画，他这人很有个性，作画时不愿别人打扰，你们进去后千万千万不要大声喧哗，以免影响黄老作画的兴致。

　　张顺心接下来为我们讲述了黄永玉极具个性的生动故事：黄老画荷花有时不用画笔，用什么？用自己的身体，他画荷花时，先在地上铺好宣纸，再在一个大盆子里将颜料调就，屁股往盆子里一坐，沾上颜料后，将屁股往宣纸上一顿，然后迅速起身，一幅叶茎分明生气盎然的大写意彩荷便跃然纸上，这种画法令在场的人无不拍手叫绝。听完故事，我对黄永玉近乎怪诞的艺术个性更加感兴趣。

　　沿着30米长的林荫掩映的斜坡水泥路款款而上，就到了黄永玉极具艺术氛围的“玉氏山房”。山房为砖混结构分上下两层，进门后的大厅中央倒立着一棵五六人才能合抱的树蔸，五根伸向厅穹的遒劲树根，仿佛竖起来的一只巨大佛手，在向进出大厅的客人招手致意。这棵树蔸将大厅一分为二，辟为前后两厅，前半厅为会客室，后半厅为画室，楼上除居室外，还辟有藏书厅，书画、木刻、雕塑展览厅。整座山房的建筑风格既吸纳了西欧建筑的雅致端庄，又融进了东方建筑的古朴精巧，与凤凰美丽的山、美丽的水、美丽的城融为一体，充分展示了黄永玉追求艺术个性、崇尚自然、天人合一的艺术风范，为边城凤凰增添了又一道亮丽的文化风景线。

　　“欢迎，欢迎！”听说我们登门造访，黄永玉早已停下作画，站在山房大门口的台阶上迎候我们。他这一打破常规，令我们如炎热盛夏吃到冰淇淋一样的淋漓畅快，怕惊扰他作画的不安情绪顿时释然开来。这时我潜意识地打量起近在咫尺的黄永玉：鹤发童颜，一脸慈祥的微笑，上身着一件红短袖T恤衫，外套一件浅军绿马甲，下身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穿一双软底宽皮鞋。嗬，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黄永玉，这就是我心中敬慕已久的黄永玉么？先前只能读到他光芒四射的艺术作品，现在人就在眼前，就在身边，从他谦和慈善的脸庞上，根本看不出大文化名人的矜持做派，看到的是一位极其普通的和善长者。

　　“你们远道而来，来到我的家乡凤凰，没有什么好招待的，随便坐，随便坐。”见黄永玉这样随和，我们不再拘谨，一个个在围成四方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黄永玉也顺势坐到了面南背北的主人中心位置上。“黄老，你已近八十高龄，身体还这么健朗，还有这么一口好牙齿？”同行的作曲家程树生最先问起了黄永玉。“什么好不好，全是假的！”黄永玉一句直率的话，引来大家一阵哄堂大笑，他也和着大家的笑声哈哈大笑起来。接着词作家陈楚良询问起黄永玉的生活起居情况和长寿秘诀，黄永玉用缓慢的语气回答说：他每天工作八九个小时，休息时看看电视，放放光碟，听听音乐，平素喜欢吃蔬菜，特别爱吃浏阳豆豉烧辣椒，但从不沾酒。他说一个人不要太讲究吃喝，吃喝多了，既浪费时间，又吃坏了肠胃，他的很多朋友就是因为吃得过多，喝得过量，而导致过早地丢掉了性命。要说长寿秘诀，他为我们总结成一句话：60岁以后什么也别管。

　　黄永玉又讲述了一段他的养花趣事：喜欢养花的黄永玉，最缺乏的是养花经验，从花市买回一盆花卉，往往养不了几天，就给折腾死了，然后，他又到花市上去买，就这样死了买，买了养，养了死，再死再买，再买再养，如此循环反复。不知个中缘由的人们见黄永玉养的花卉一年四季鲜艳茂盛，纷纷向他讨教起养花经验时，黄永玉用一句风趣幽默的话回答说：我的养花之道就叫做“勤买”。好一个“勤买”！真是语惊四座，宽敞的大厅里又爆发出一阵哈哈哈的欢笑声。

　　黄永玉回故乡凤凰，也有一番他自己的苦恼，那就是一些人缠着他要字画。这时的黄永玉使出一绝招，让缠着他要字画的人去爬对面的南华山，结果一个个给爬得灰溜溜地跑了，再也不敢开口向他索要字画了。

　　因受当小学校长兼音乐老师的父母的熏陶，黄永玉从小就喜欢音乐，知道在座的我们都是些搞音乐的，接下来的话题自然而然又转到音乐的谈论上。他谈童年学吹笛学打鼓的趣事，谈音乐中传统与现代的渊源联系，谈民族音乐与世界文化的密切关系，当他谈论起西方的古今经典音乐时，能具体说出每一个音乐家的姓名，如数家珍，令坐在他左右两边的刘振球和魏景舒赞叹不已。黄永玉记忆力惊人，他的讲述让沾尽音乐风光却无缘跨进音乐学院门槛的我，除了从心底钦佩外，根本插不上一句话，唯有坐在一旁干瞪着眼，洗耳恭听。

　　造访黄永玉，在一番无拘无束的亲切交谈中，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半小时。当我们起身告辞提出与他照张相留作纪念时，黄永玉欣然应允，立即起身邀我们来到大厅中央、山房大门口的台阶上，拍下了一张张弥足珍贵的合影……

　　依依不舍地告别黄永玉，沿着来路向山下走去，脚下一条澄碧如练的沱江，在初夏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我的思绪也伴随着沱江流淌起来：12岁的黄永玉憧憬着山外的大世界，从沱江坐着小筏子走出湘西凤凰的大山，流浪福建的艰难旅途中，冲着表叔“沈从文”三个字买了一本《昆明冬景》的书，钻进阁楼上看了半天都没有读懂半点意思。后来，他拥有了一个小小的书库，其中收集了从文表叔的几乎全部著作，并逐本逐册地研读起来，读得意思明了，读得心领神会了，最终他也像表叔一样成了大学教授，成了名扬四海的艺术大师。对于中学未能毕业的黄永玉来说，他奋斗里的艰辛，他追求中的执着，他成功后的谦逊，他睿智中的直率，他风趣中的幽默，他亲和中的刚烈，这难道不能给世人一些深刻启示吗？

　　品读黄永玉，读不尽他人品中的文品，更读不尽他文品中的人品，我还将继续不断地细细品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