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
此书源于我15年前的一次冒险,至今想来,仍觉不可思议。
包括阅读、酝酿、写作与修订,三个月交出三万多字,听起来好像不太难。可实际上,这是一本大书的导论,需概述5000年的中国艺术。如此大题小做,与我平日风格迥异,属于命题作文。
该大书最初题为《中国瑰宝》,要我写的是导论《中国艺术五千年》,具体作品赏析由郑岩、孟晖、扬之水等负责。谈“中国艺术”,他们三位哪个都比我内行,让我打头阵,自然战战兢兢。当初一听,我就说不对,转而推荐了好几位优秀的学者及作家,可都被国新办及文物社否定了。理由是,专家容易把事情说得太复杂,很难吸引国外热爱中国艺术的青少年;作家文笔优美,但专业性不够,又怕出纰缪。选择我的原因是:半懂不懂,略知一二,文笔清通,句子不太绕,译成外文刚好。
我并不轻视通俗读物,而且承认外宣工作很重要,但我最多只是个喜欢逛博物馆、美术馆的读书人,怎么会天上掉馅饼呢?开始以为是责编的主意,她是我妻子的好朋友;后来知道非也,是因为我此前在《文物天地》上的连载,被文物社同仁盯上了。《大英博物馆日记》是我业余撰写的一册小书,书出版后大获好评,央视读书节目还专门制作了50分钟的专题片。约略与此同时,首都博物馆举办大英博物馆专题展,三个讲座中,据说我的最受欢迎——因为最接地气。
当初这三万多字的长篇导言《大圣遗音——文明的碎片以及阅读的乐趣》交到文物出版社,据说是一片叫好声。只校正了个别细节,马上进入翻译与排版。而且,受我文章的启发,书名干脆改为《大圣遗音——中国古代最美的艺术品》。书做得很讲究,据说还作为外交礼品赠送,很受欢迎。
国新办及文物社对此书非常满意,并因此认为我能写这类雅俗共赏、中外通吃的文章。接下来的委以重任,实在让我手足无措。
原本就熟悉的辽宁教育出版社社长兼总编俞晓群,转任中国外文局旗下的海豚出版社社长,很想有所作为,从国新办那边了解到我的“业绩”,于是让沈昌文先生出面,请我们夫妇吃了好几次饭。最后,说是要签合同,让我写一本《中国人》,以多种外文刊行,挑战林语堂的英文畅销书《吾国吾民》。我酒量本就很差,加上沈先生插科打诨,一不小心就答应了。俞兄马上送来出版合约及一大摞参考书,不久又介绍好几位翻译家见面,弄得我非常紧张。
先是思路有分歧,我对从三皇五帝说起不感兴趣,希望集中讲述晚清以降这一百多年中国人走过来的道路。那种触底反弹、悲欣交集,其实更励志,也更有可读性。后来,我又嫌历史叙述太沉重,想做成类似《大圣遗音》的图文书。再后来,我终于举手投降了,因为重读中英文本《吾国吾民》,明白一个道理——林语堂的长处在双语写作,像我们这么操作,无论如何努力,也出不来那种浑然天成的效果。
5年前,“一带一路”逐渐成为热门话题,国新办又要文物出版社推出相关图书,初步定名为《“一带一路”沿线文物及艺术》。我记得很清楚,2015年5月文物出版社的会议上,领导把此书的意义吹上了天,专家们也纷纷出谋划策,他们竟然一致认定我会接手,没想到我一口回绝了。不是不愿意,而是没能力。如此出格且冒险的事,一回就够了。
15年过去了,承蒙三联书店慧眼,愿意将那篇长文做成一册小书,呈献给非专业的读者。如此粗枝大叶的叙述,不可能入方家眼;但若大致不差,且有若干闪光的点,那就谢天谢地了。我以前写过一则随笔,题为《怀念小书》,感叹的正是专业化大潮汹涌,难得再见亲民、温情且有趣的小书。那是一种写作境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大圣遗音:最简中国艺术史》,陈平原编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