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雄文
天空如靛,蓝得像个古老童话,令人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思绪也似乎陡然凝固起来。云朵自然也有,是山外少见的绵软纯白,纤尘不染,温婉而移,像踟蹰的深闺少女,村庄便偶尔留下一抹灵动的云影。
村庄卧在幽深峡谷间,浸染两边山峦淌溢而下的浓翠。屋舍多为新盖,三三两两散落而蹲,一律素淡粉墙,屋顶瓦片却或红或蓝或灰,各展风姿,也彰显着主人的雅好。小溪恬然横于谷底,清冽如镜,盛满天光云影,蟒蛇一般蜿蜒而前,缓缓没入峡谷尽头。一条与小溪平行的水泥村道平整而洁净,侧身穿过屋前晒谷坪、村部休闲广场,又顺山脚消隐在了葱绿间。
我踏着一团云影,沉醉在这暮春时节无边的苍翠与幽谧里,耳畔似乎传来陶渊明的吟哦:“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村庄并非桃源,却胜似桃源。村名颇俗——李家村,犹如闾巷田间常闻的张三、李四,却有极幽处的雅静,将我从山外数十里渌口镇上携来的尘垢与俗虑,瞬间洗涤一尽,通体恬适。
村子古意漫漶。一座大约能并走两驾马车的石桥横卧溪流,将两岸人家连接起来。石桥青石栏板沧桑,桥面苔痕斑驳,踏上去寂寥无声,我却似乎听到了苍古的回响。村人说,石桥不知建于哪代祖辈,但确乎已有两百多年历史,见证了诸多兴衰荣枯。石桥一端的陡坡耸出株古树,横柯上蔽,蓊郁苍虬,不得其名,只知村里类似古树多达12株,都有数百乃至上千年树龄。
山间古意更浓。村庄四面环山,以明月峰最为奇伟瑰丽,海拔800多米,属南岳七十二峰之一。盘桓林荫深处,不时可见苍古乱石堆砌或散落的印痕,曾是屋舍还是墓室?已无从得知,只是令人蓦然遥想远古先辈跋涉劳作的艰辛。林间隐着5座佛塔,并排而立,砖石黝黯,石碑也呈暗黑色,文字模糊,但依稀犹能辨出“乾隆年间”等字样。能卜选此幽僻处向佛,我想必定是道行高深、襟怀独到之辈。
我伫立一棵老松下远眺,仙风阵阵,山岚缭绕,苍碧漫涌。远处,渌口、醴陵和攸县三地风光旖旎而呈,尽收眼底;而近处,李家村的屋舍、田园、村道历历可睹,山腰偶尔漫过乳白雾岚,村庄便隐隐约约,成为海市蜃楼里的仙居之所,更见清幽与神秘了。
李家村既幽且古,美则美矣,却因深山阻隔,进出两难,千百年间坠于窘迫与拮据,曾是省里挂号的深度贫困村。村民眉宇间没有幽古蔓生的诗意,只有绵绵清苦。青壮年多漂泊山外,打工糊口,留下的老幼,守着清风白云与贫瘠土地,常面有菜色。好几年前,村里来了扶贫工作队,领着大伙忙活许久,日子才渐渐甘甜起来。
村部不远处石棉瓦平房围就的院落,细细幽香弥散,我像一只闻着山花气息的蜜蜂,被吸引而去。步入院中,一床床特制的晒簟次第摊开,晒满已成条块状的萝卜。屋里靠墙是一排排木架,摆满坛坛菜肴,都是剁辣椒、干豆角、干刀豆类乡间口味菜。鼓鼓坛身一侧,贴有“私家园”标签,素雅而不失大气,颇有山外大厂的风格。正忙活的村人盛情递过筷子,让我尝尝这些坛子菜。揭开坛盖,特有的芬芳扑鼻而出,口水也不自觉涌了上来。
这是村里的“扶贫车间”,属扶贫工作队帮扶而建的康态种植养殖合作社。这些年,上下同欲,“私家园”声名渐起,畅销山外长株潭闹市,年均入60多万元,去年更达150万元。贫困村民被安排在车间干活,除了拿薪水,年底还有近3万块分红,一年便能脱贫。而今,全村早已整体甩掉贫困之帽,村貌也焕然一新,再没了往日的寒酸气息。村集体有了积累,开始关爱老幼,每到重阳节,便将全村老人请到休闲广场,吃坝坝宴,听花鼓戏,接受义诊。老人们欢然与会,最多时有305名。于是,村子又有了陶渊明笔下“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场景,登上了省级文明村红榜。眼下,村子被纳入乡村振兴省级重点帮扶村,老老少少又一脸春风,奔走在更甜蜜红火的路途。
尝够坛子菜,我坐在一户人家屋场小憩。主人笑着递过一杯清茶,品一口,甘甜满嘴,又直入心脾。听到我的迭声赞叹,主人脸上溢出自豪,说,我们喝的都是山泉水,村干部曾送到省里检测,富含各种矿物质,村里准备开发矿泉水产业项目呢。
我微笑颔首。又一阵清风拂来,山村依旧如刚来时的幽寂,但我知道,这幽寂间蓬勃着火焰,将燃出更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