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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02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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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 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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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① 葛。 图② 挖葛根。 图③ 清洗葛根。图④ 洗葛粉。照片均为 张寒烟 摄

  张永中

  

  秋凉尽,冬寒至。一场初雪,山间的树叶零落殆尽,林子亮了。原来匍匐攀缠于田头地坎,草丛矮树上的葛,终于抖落了巴掌大的或心形或马褂形的叶子,把一种铺天盖地强势的绿卸掉了,留下的,是一张张牵挂在草坡树枝上的灰色藤网。葛根,在土地下面又涨了一年粉。到了挖葛的好时节。

  瘦寒的欲雪天,爷爷带我们进山里去挖葛。说挖葛,不说找葛,其实爷爷早已打望好几处地方了,好像是他种在那里似的。在屋后盘山坡的山坳处,平时见到的几处浓绿的叶帐下就有上好的葛鼻子。葛鼻子,也就是葛根头。有经验的挖葛者,不仅看地形的阴阳向背,辨土壤瘠肥,还要通过藤蔓的光滑度、叶型等来判断葛根是否壮硕,粉汁是否饱满,甚至产量的多少。一根好葛头,往往可以挖出一到两挑的葛根来。

  好的葛根,粗如手臂,形如莲藕,但一般都在土中超一尺深以下。或侧生,或垂扎,随地势潜行于土中。短则数尺,长则丈余。也有挖出大葛的,那都得有人腿脚般粗了。挖大葛得看运气。大葛的生成,不是几年的事,而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事。见到这种葛,人们称它葛王,葛王是成精了的葛,自有灵性。挖掘它就得格外的小心费神。碰到大葛,往往一个人,一个工日是拿不下的。首先是沿着葛鼻子找葛脉,顺着它要开出很长的一条壕沟来,遇深扎的,则需掘大坑,掏出大量的土方。一天工日挖不完,就回头掩上虚土,第二天,甚至第三天再继续挖。好的葛根,是大且生脆的,葛型肥硕淀汁饱满充盈。饥荒年,葛根和蕨根可替代粮食度荒。它们生于地下,也就犹如藏粮于地,当地人也把挖葛挖蕨,叫作“开地仓”。

  挖葛人遵循“山野万物、天之所产、取予有度”的法则,在一丛葛鼻里往往拣大的成熟的鼻头下手,其余则留于原地,以备后时之需。

  

  把葛由山上挖来后,就挑到溪边去洗。洗葛,得用干稻草使劲地搓刷才能将附在上面的老泥祛净,然后沥一会儿水,挑回家,再用柴刀或斧子,将葛根剁成约两三寸长的葛段,放到石槽里,用专制的大木槌捣烂至细绒状。然后再将捣烂的葛絮放入铺了滤布的篾箕里,浸到装满水的大缸或大木桶中揉洗。

  反复多次,清出葛渣,葛粉则留于滤布上,这叫初粉。再将初粉反复在滤布里搓揉,挤拧,葛初粉又滤出淀粉,沉入水中。葛渣清出后,并不扔掉,会摊在晒坪上晾干,赶上赶场天卖到下河去,下河人会把葛渣拌上桐油石灰,补船用。留于滤布上的葛初粉,沥水后摊干,成为褐色的葛米,也叫生粉,或假粉。此物可拌在米饭或菜中煮着作辅食,这是葛的大部分。

  葛的精华部分是少量的、最后沉积于水中的淀粉。经过一番搓洗,此时,淀粉已经过滤布溶于水中了,所以洗葛的水是千万不能倒的。将它静置沉淀一晚,洗葛水便由奶汁咖啡色转为褐色。一早起来,奶奶就会攀着缸桶的沿口,朝着檐沟稍稍倾斜,褐色的葛粉水就带着一味清甘,慢慢从缸桶里溢出来。一会儿,缸桶底部就见一层薄薄的沉淀物,细白如脂,这就是葛的精华,真粉。褐水沥完,奶奶小心地把真粉从缸桶底部铲出,盛于盆缽。一部分,直接放入热油锅中,煎炸成葛粑,当早餐食。余下一部分,再揉捏成团,拳头大一坨一坨地置于篾箕中,或木架炕上,与初粉分头晾晒风干,充当饥粮。

  挖葛,打葛都是重力活。女人干不了。她们通常只在洗粉、滤粉、团粉、煎饼最后几道工序发挥作用。在呵气成冰的冬日,洗葛粉,也不是轻松活。一双手浸在冷水里操作,会发红,肿胀成胡萝卜样,甚至皲裂出道道血口。

  那年代,村寨里,几乎人人上山,户户捣葛,打得的葛多了,满檐沟都储着褐色葛水和到处堆放的葛渣。整个村寨都散浮着稍带涩苦的葛粉气息。

  

  葛根是可以生吃的,它能充饥解渴。挖葛是一个不亚于开荒挖生土的劳力活。深山挖葛,不免疲劳饥渴,这时,挖葛人则会把挖出的葛斫下一截,直接啃嚼,汲汁咽粉,然后把茧壳样的渣丝吐出,再对着山风深吸一口气,便是满口清甘味。儿时,也有把葛当零食消遣的,而这往往是在上山挖土,偶遇葛根时。葛根也可烤着或蒸煮着吃的,这是当今卖给城里人当小食品的通常吃法。这种吃法,葛面而绵甜,但总少了生食的那点清甘微涩的真鲜味儿。

  专捡工日,整天在深山里找葛、挖葛,这在大人们来说则是一件庄敬郑重的事儿了。那时,生产条件落后,缺粮,常饿。稻米细粮往往只能维持半年光景,剩下的半年,是要由苞谷,红薯等杂粮甚至萝卜来添凑的。遇上稍严重点的灾害年,就会有饥荒,这就得进山“开土仓”挖葛、挖蕨了。这时,葛不再是哄嘴甜口的小零食,而是要充当救饥填肚的正粮。

  查史,葛是早被载入了典籍中的《救荒本草》的,载曰,“花可煠食,根可为粉,其蕈为葛花菜”。这里,煠食,就是大火爆炒的意思。菜,疑为茶之误。葛阴历六月开花,干花可以作茶饮,此款茶,迄今犹有。至于蕈,是菌的意思,不得其解。只是儿时,常见葛藤上臌起一个个根瘤,剖开来,里面躺着的是三两只白胖胖的蛹虫。这蛹虫就叫葛根虫,是可食的,烧吃,或油炸,实为乡间难得的一道美味。葛叶,剁碎拌糠,是上好的猪饲料。可见葛几乎通身可食可用。古人说,谷荒为饥,菜荒为馑。(《尔雅》:“谷不熟为饥,蔬不熟为馑,果不熟为荒……”)看来,葛真是可以帮人解饥馑渡灾荒的。

  我的家乡古丈县,地处武陵山脉大山里,也是葛的故乡。查得《古丈坪厅志·卷十一,野品可食志》条下有如下记载,“黄葛:六月花,不结子,掘根作粉,其质织葛布。青葛:亦六月花,无子,可以作粉,岁饥则民‘开土仓’,掘为食。乌蕨:其苗青间可食,其根亦可作粉,名曰蕨粉。其苗谓之蕨苗”。乌蕨,就是蕨,《采蕨》中的蕨,也叫蕨葛。

  县志中,把葛分成青黄两种,把蕨也同类归并。其实,我们乡下也把蕨叫小葛。其制粉过程大抵与葛相类同。挖小葛就是挖蕨根,这种活不如大葛那么费力适合妇孺。饥荒年,母亲就在雪地里挖过蕨葛。看来,天有大德,地载其厚,真不绝人之路。

  知县叫董鸿勋,河南濮阳人,1906年任古丈坪厅抚民同知。在那年代,他显然算是有点新思想新观念的,在他手上就曾大肆引种桑蚕和茶叶进古丈,并且对厅境内的风物特产研究得挺上心。就在他修撰的县志“野品可食”条下,他不厌其细地做了如下补识,“葛之用,至大黄葛,以为布,是其皮之质。青葛,以为食,是其根之质。……盖黄葛有桑麻之功,而品之青凉,价值之贵尤在嘉谷退功,人命浅之日。乌葛[蕨],有晚崧早韭之功,其根之质作粉,仍可救饥,古丈坪厅之民谓之‘开土仓’。”董县太爷这番话,算是恤民情知稼穑的,翻译成当今的话语标准,是一个心中装着老百姓、懂经济的干部。接着他又引申发挥着说道,古丈坪厅,“所属苗寨,有葛藤寨,寨以葛氏,仓以土名,天之生是,使古民日用,歉岁之有备,厚矣哉。”顺便说一句,葛藤寨就在河蓬上游一点,那里有我许多亲戚老表。紧接着这夫子还兴犹未尽,把葛之历史,葛之文化,葛之艺术,葛之有利于人类的诸多好处拨拉出来了,“惟黄葛之织布,尤来数千年。周之后妃有《葛覃》之咏,越之女子有《采葛》之歌。今长沙、浏阳,以葛与夏得名(——这里当指“葛布”,“夏布”。引者),广东雷州之葛擅利。黄葛之衣被生人,与蚕丝并重。较论古今葛之利于服用,亦宏哉。”接着又注意到“今古厅之葛,野生到处皆有”,大有根据资源优势搞一番开发利用之宏愿。

  邻近古丈的乾州厅,今吉首以及湘西的几个厅县的志乘里都有对葛的记载。《(光绪)乾州厅志卷之十三·物产》,葛条,“……厅人种之,取其藤皮以石灰水渍而刮之绩以成布谓之葛布。其根岁荒乡人采取捣之澄粉作粢以御饥,俗为大葛,盖蕨呼小葛故也”。可见葛在湘西一带广泛取用,且人工种之,救饥馑度灾荒乃其主要功用。

  

  葛,作为饥馑救荒之物用价值已被历代官民广泛知晓认同,并列于《救荒本草》重要位置。历史上一度趸粉无数。如今,葛的济荒食用价值渐渐式微,慢慢寂寂无名。葛作为一种藤蔓植物,甚至沦为野藤败草,尤因其蔓生的习性,超乎寻常的铺展、攀附、绞缠能力,已对邻近作物构成威胁,常让农耕者不胜其烦,大有锄之、薅之、斫之、烧之而后快之心。历史序轮进入小康时代,人们的饮食早已厌腥腻肥。当下,葛,又作为一款产于自然,药食兼功,祛火降脂的农特产品开发出来了,重新回归到人们视线里。

  近来,常常收到乡里的兄弟亲戚捎来的葛粑葛粉。有的还特别叮嘱,是深山老葛,纯天然的。这一强调,才让我注意到,葛还有野生和家植两款。而且,天然野生优于人工种植的。我对葛的记忆,没有多少文化性,历史性,有的是与饥荒最紧密直接的现实实用性,是“生命的个人的存在”这一前提性的关系,充饥活命的关系。我的记忆总停留在野生这一款,为食救饥这一用。葛布做衣,那是第二层次的需求了。

  后读了一些资料,葛的历史着实了不得,几千年前的《诗经》里就有植葛于园圃的记载。葛的种植和利用在古代也是很广泛的。先从食用功能看,据清人吴其濬在他编撰的《植物名实图考》中记述,“赣南以根为果,曰葛瓜,宴客必设之。”这都上了家宴正堂主席了。想必这一定得是园植之物。在讲究的古人宴客场合,决不会如村夫野老,可随便将一盘野菜端上去的。再查,更早,“《尔雅·翼》以为食葛,名鸡齐,非为絺绤者,盖园圃所种,非野生有毛者耳。”鸡齐,葛的又一种名称,应属于可食用的品种。确证,葛是有专供食用一品的,而且古人早已植葛于园圃了。

  “絺綌”者何?问题来了。《说文》释“葛”为“絺綌,草也”。原来,葛还有这么一个堂堂雅称。后解絺綌,絺为葛织的粗布,綌为葛织的细布。那么,絺綌,就是葛的另一种名称,与可作药食的鸡齐相对应,属可取纤维作织材的那种。又《诗正义》:葛者,妇人之所有事。《雩娄农》:葛者,上古之衣也。《周礼·地官·掌葛》疏:以时徵絺綌之材于山农。等等。够古老了。这里强调,是“妇人所有的事”,那就是织纺之事。当时,葛就是做衣布的重要原料而且专由官方掌握着,也算战略物资了。由此,葛事也就上升到是织布成衣暖天下的民生大事这个政治高度了。

  吴其濬在《植物名实图考》中对葛作了较大篇幅的表述,就侧重在葛作为布材的用途而言的,涉食只是一笔带过。由葛的起兴到衰微,描述详备。也记述了有关葛和葛布的各地物产,民俗。如记述道“粤之葛以增城女葛为上,然不鬻于市。”以及彼中“女儿葛”的绝技与民俗,“彼中女子,终岁乃成一匹,以衣其夫而已。其重三四两者,未字少女乃能织,已字则不能,故名女儿葛。所谓北有姑羢,南有女儿葛也。”接着又说,“其葛产竹丝溪,百花林二处者良,采必以女。一女之力,日采只得数两,丝缕以缄不以手,细入毫芒,视若无有,卷其一端,可以入笔管。以银绦纱衬之,霏微荡漾,有如蜩蝉之翼。”等等这些小插写,更其显出生动温暖的葛历史,葛文化,葛风俗,葛工艺,甚至葛艺术。而这里所说“其委三四两者”,作为一件男人衣服,那当与马王堆出土的单衣媲美了的。也可由此窥到葛布历史高光时之一斑。

  历史上曾作“上古之衣”的葛,由盛及衰乃至寂灭,有两条清晰的线路,一条是技术线路,一条是经济线路。经历了一个酷烈的淘汰过程,其间也充满着历史的辩证法。说不准是在具体什么朝代,葛或絺綌被淘汰了,但有一条可以肯定,是由于新的织材发现和织技的发明而使之逊位于历史舞台的。

  初,葛因其独有的品质,曾为上层拥趸过,但终因“质重不易轻,吴蚕盛而重者贱矣;质韧不易柔,木棉兴而韧者贱矣;质黄不易白,苧麻繁而黄者贱矣。”吴其濬这里说到的是材质和技术问题,还有一层经济成本问题也是很重要。当时要真正制成一款“与丝争轻,与棉争软,与苧争洁”的葛布实不容易,往往“一匹之功,十倍于丝与绵,与苧,其直则倍于丝,而五倍与苧”。葛布终因制作上的冗繁,成本上的奇昂,投入产出性价比问题,即便也治出工艺精湛,薄如蝉翼的极奢的小众产品,还是敌不过后起之苧,之蚕,之棉以至用进废退,近乎失传。

  其实,除了作布料作食材,葛还是一款不错的观赏植物。每到农历六月后,就是葛的花期。它开一种紫偏蓝的花,色调不俗,并不逊于紫藤。不知道,为什么历代造园设景者多青睐于紫藤,荼蘼,绵藤,甚至葡萄,就是没有选葛。搭葛架于庭院,其实也有夏荫冬透之趣。

  我期待,在当今人们追求健康自然养身的年代,会有人从茧缚我们的化纤时代挣脱出来,来到葛藤架下,去回眸葛荫葛布那份幽古的清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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