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黄惟群有篇文章说到武侠小说大师梁羽生的一件轶事。某日，谈到由梁作改编的电影《白发魔女传》，梁羽生将张国荣的拍档林青霞的名字讲错了，说成是另一个人。他太太在旁听了，笑着指出错处，还朝黄惟群夫妇打趣：“看看，这人真是搞不清楚。”只见梁羽生双手搭在太太坐着的椅背上，“嘻嘻嘻”地笑着说：“怎么会是我搞不清楚？我哪里说过×××，我说的明明是林青霞，是你听错了。”接着又拉长声调哄着太太：“平时嘛，确实是你对的时候多些，可今天嘛，你确实是……”接着又哈哈大笑。

　　读到这样的“耍赖”细节，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会被梁羽生的顽皮感染。这样的顽皮本质是一种童心。所谓“童心”，就是孩子气，就是无所顾忌地袒露内心，它源于本质意义上的绝伪存真。

　　某天下午，画家黄苗子到跨车胡同拜访白石老人，正准备敲门，来了一位邮递员，拿出一封信托他顺便捎去。黄苗子见了白石老人，立即将信奉上。白石老人坐在破长藤椅上读信，脸上露出了开心的表情。他颤颤悠悠地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大橱的门，拿出很多卷面，指着说：“你挑吧，挑一张你喜欢的，我送给你。”黄苗子觉得很不好意思，却又觉得长者之赠不好推辞，因此在几十张画中选出一幅浓淡对比较强的“虾”。白石老人略微思索了一会，便将画摊在桌上写了两行跋语：“八十九岁之白石老人，久客京华，梦也思家。时值苗子弟携予亲人书至，此谢之。”不容分说便将画交给了他。

　　这件事，如果不是黄苗子亲自讲出来，可能少有人相信。白石老人的画多么值钱啊，在当时随便一幅画就可以卖七八十元，相当于普通大学毕业生一两个月的工资，然而，仅仅因为黄苗子顺手给他带来了一封家书（真正的举手之劳），他居然采用如此郑重的方式重谢。这种行事方式显然不是一般成年人之所为，只能归结为童心。

　　童心从来不屑于跟城府做邻居。一个人内心有了城府，交朋友要看对方的职位，做人情要考虑会不会有足够的回报，帮人忙一定得让对方知道，他不可能有童心。城府是一种丛林思维，永远以个体利益最大化为第一考虑，它需要的是见风使舵、趋利避害。童心是一种心灵的洁白状态，它重喜怒而不重利害，在乎真诚超过在乎对个人的所谓“保护”。当年的苏东坡冰雪聪明，诗文书画皆绝，但他写诗作文常常不顾个人前途，直刺时弊，让一些灵魂发抖，就是拜童心所赐。

　　人在尘世行走，难免遭遇风雨泥泞，有城府的人如此，童心不泯的人同样如此。梁羽生和齐白石都是经历过长期战乱、遭逢过背井离乡的，苏东坡则是经常被流放到边荒之地，说这些人不知道人世有暗沟、险滩、悬崖不合事实，他们的可贵之处在于：无论自己经历过什么，始终相信每天都有新的日出，从内心里憧憬人与人之间单纯、友好的生活。换句话说，他们的童心并不是因为其不动脑子、思想浅薄、认识糊涂，而是由于他们愿意对这个世界付出自己的信任与善良，期待以自己的行为给社会带来一定程度的改变。

　　童心可爱，童心也可贵，有幸相遇，请学会善待，只有善待，童心才会像雨后的蘑菇一样越长越多、越长越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