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
复员返杭后数月,杭州报纸上给我起了一个诨名,叫作“三不先生”。那记者说,我在战前是“三湾先生”,因为住过石门湾、江湾、杨柳湾(嘉兴);胜利后变了“三不先生”,因为不教书、不讲演、不宴会。
“三不先生”这诨名,字面上倒也很雅致,好比欧阳修的“六一居士”之类。但实际上很苦,决不如欧阳修的“书一万卷,金石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人一个”的风雅。我的不教书,不讲演,实在是为了流亡十年之后,身体不好,学殖荒芜,不得已而如此。或有人以为我已发国难财或胜利财,看不起薪水,所以不屑教书,那更不然。我有子女七人,四人已经独立,我的负担较轻;而版税画润所入,暂时足以维持简朴的生活,不必再用薪水,所以暂不教书,这是真的。至于不宴会,我实在是生怕宴会之苦。希望我今生永不参加宴会。
宴会,不知是谁发明的,最不合理的一种恶剧!突然要集许多各不相稔的人,在指定的地方,于指定的时间,大家一同喝酒、吃饭,而且抗礼或谈判。这比上课讲演更吃力,比出庭对簿更凶!我过去参加过多次,痛定思痛,苦况历历在目。
接到了请帖,先要记到时日与地点,写在日历上,或把请帖放在座右,以防忘记。到了那一天早晨,我心上就有一件事,好比是有一小时教课,而且是最不欢喜教的课。好比是欠了人钱,而且是最大的一笔债。若是午宴,这上午就忐忑不安;若是夜宴,这整日就瘟头瘟脑,不能安心做事了。到了时刻,我往往准时到场。可是这一准时,就把苦延长了。我最初只见主人,贵客们都没有到。主人要我坐着,遥遥无期地等候。吃了许多茶,许多烟,吃得舌敝唇焦,饥肠辘辘,贵客们方始陆续降临。
每来一次,要我站起来迎迓一次,握手一次,寒暄一次。我好比受许多试官轮流口试,答话非常吃力。最吃力的,还是硬记各人的姓。
入席以后,恶剧的精彩节目来了。例如午宴,入席往往是下午两点钟,肚子饿得很了,但不得吃菜吃饭。先拿起杯来,站起身来,谢谢主人,喝一杯空肚酒,喝得头晕眼花。然后“请,请”,大家吃菜。这在我是一件大苦事。因为我平生不曾吃过肉。猪肉,牛肉,羊肉一概不吃。抗战前十年是吃净素的。逃难后开戒吃了鱼,但猪油烧的鱼仍不能下咽。因为我有一种生理的习惯,怕闻猪油及肉类的气味。这点,主人大都晓得,特为我备素菜。两三盆素菜,香菇竹笋之类,价格最高而我所最不欢喜吃的素菜,放在我的面前。“出力不讨好”这一念已经使我不快,何况各种各样的荤腥气味,时时来袭我的嗅觉。
我在宴会席上,往往呆坐,参观各人表演吃菜。我常常在心中惊疑:请人吃饭,为什么一定要取这种恶作剧的变戏法的方式呢?为什么数千年来没有人反对或提倡改革呢?至此我又发生了一个大疑问:“食色性也”。圣贤把这两件事体并称,足证它们在人生具有同等的性状与地位。何以人生把“色”隐秘起来,而把“食”公开呢?要隐秘,大家隐秘;要公开,大家公开!
隔壁招贤寺里的弘伞法师,每天早晨吃一顿开水,正午吃一顿素饭,一天的饮食问题就解决了。他到我家来闲谈的时候,不必敬烟,不必敬茶,纯粹的谈话。我每逢看到这位老和尚,常常作这样的感想:做和尚的能把唯一的动物欲简单迅速地满足,而致全力于精神生活,这正是真的和尚,也正是最进化的人。
我反对宴会,嫌恶宴会。“三不先生”的资格,我也许不能永久保有。但至少,不宴会的“一不先生”的资格,我是永远充分具备的。
(摘选自《丰子恺集》,丰子恺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