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诊楼老了，曾经人声鼎沸、彻夜通明，现已搬迁封闭人去楼空。我偷偷溜了进去，里面漆黑安静，一种几十年从没有感受过的宁静。我索性闭上眼睛，放飞心灵，隐约间似乎听到大楼在娓娓地倾诉，诉说它四十多年历经的风雨。

　　与门诊大楼初识应该是1996年，那一年我毕业入职人民医院。放射科在门诊大楼的西端，我对房屋没什么审美，只觉得一楼楼层特别高，墙体坚实厚重，整个空间阴暗潮湿，隐隐有凉风掠过，像极了中世纪的古堡。

　　主任将我领进更加昏暗的办公室，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冲洗胶片的药水味，里间摆设也极其简陋。一张书桌，上面摆着一架发黄的观片灯，灯上悬挂着两张刚冲洗出来的X光片，湿漉漉的，还在不停地滴着水，下面自创式的用半片楠竹做了个简易的接水槽。天花板上一台大大的三叶吊扇就焊接在一根细细的钢筋上，“吱呀吱呀”扭着惊人的弧度，我走两步就忍不住偷偷瞄一眼，生怕它突然掉下来。估摸是原来窗户的地方，被一张厚厚的黑布封得严严实实，棉布上破了几个小洞，露出墨黑的棉絮，几缕阳光顽强地钻了进来。或许受到惊扰，一只飞蛾在光束中敷衍地扑腾几下翅膀，又躲进阴暗的角落。我皱了皱眉头，无法掩饰内心的失望。

　　劳累了一天，几个同事偶尔聚在一起，弄几张白纸，5块10块的写上合适的金额，再写一两个“白痴”（白吃），然后眼一闭各凭天意。出钱的固然沮丧，自认“白痴”的白吃自然兴高采烈，马上呼朋唤友，买菜、择菜、炒菜，顺便带点自家珍藏的酒水干果。往往抓阄的三五个，蹭饭的有十来个，饭菜都得用脸盆装。大家围在一团，分享着一天的琐碎，说起真实又经典的笑话，譬如：做个13超（B超），来照个相（照片），叉光室在哪儿（X光室）……杯觥交错中，平常尊称师父叔叔的老师不经意间唤作了“哥”唤作了“兄弟”。我渐渐地融入了这个家。

　　相亲的时候，女孩的母亲总有意无意地提起，照个片和照个相差不多，万一哪天下岗了，还可以背个相机去照相。从那以后，和人交往，我总是下意识地强调“我是人民医院放射科的”“放射科的医师”，看着别人一脸的懵逼，无奈之下只好弱弱地补充一句“照光的”，“哦！照光的师傅”，人家恍然大悟。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渴望被认可是人的天性，生活情感的不如意，渐渐冷却了我曾经火热的心。

　　有一天，王道清副院长特意找到我，那时他还是制剂室主任，我们以前也没什么交集。突兀，幸好不是太陌生。他很健谈，他说他是地道的农村娃，幼年丧母、少年独自外出求学、青年在县城打拼、又经历过事业情感的波折……我使劲地攥着拳头，手掌中有与生俱来的三条掌纹，生命、事业、爱情，只有紧紧握住它，才能把握住自己的人生。从那天起，我开始喊他“师父”。师者，授业解惑，有些人就像深海里的灯塔，在你迷失的时候，会将一束光透过你幽闭的窗。

　　人生如一列车，有人上，有人下。时光荏苒，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或离或散，或病或逝，刺鼻的84消毒液没能漂白斑驳的工作服，却悄悄地将我的鬓角褪成了白色。岁月带走了我们的青春，却沉淀了我们的浮华，我们恪守着我们最初的誓言：博爱、仁术、守信、创新。我们买了县域第一台CT，第一套数字影像系统，唯一的MRI，我们引领了许多第一，创造了许多骄傲，我们再也不用在昏黄的灯光下揉着眼睛！我奋力地扯下蒙在窗户上的黑布，飞蛾和着灰尘漫天飞舞。光，终于无碍地透过了窗。

　　2022年，为了更好地满足人民医疗需要，医院将放射科、CT/MRI室整合为影像中心。推进会后，书记兼院长曾纪亮同志同我和黄延主任拉起了家常，“有些事，不能因为困难而逃避。正如我们脚下的路，过去的、现在的和即将要走的，无论有多困难，我们终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当我们退休后，我希望我们不会因为什么事都没做而遗憾！”这就是人医决策者的无畏担当，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扛过1996年的洪涝，2003年的“非典”，战胜了刚刚过去的“新冠”；我们创了“二甲”，过了复评，也必将成功创建三级医院。

　　我仍闭着眼，贴着墙，摸索着前行，指尖划过冰冷的墙壁，“咔嗒，咔嗒”，不断地切换着记忆的画面。突然，脸上一阵灼热，我下意识地睁开眼，一束光透过窗棂照射在我脸上，飞扬的粉尘在光束中打着璇儿，恍惚中，一只飞蛾正在努力地扇动着翅膀，追着光，飞向远方！

　　洞口县人民医院影像中心

　　曾卫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