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重症监护病房里,一位罹患肠坏死的老太太去世了,家属们正在为逝者办理离院手续。我是当天重症监护病房的值班医生,交班时已被告知此位病人状况不佳。果然,接班后没多久她的病情就急转直下,看来是撑不过今晚了。除了治疗之外,我马上通知家属们到场,也立即告知给病人做手术的主治医生。
“肠坏死本来就是一种死亡率极高的疾病,再加上病人本身高龄与心肺功能不全,即便我第一时间就给她做了手术,完全没有任何延误,可是败血症还是一直控制不下来。病人这几天的生命征象都不稳定,所以我一再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老太太可能过不了这关。”电话那头,病人的主治医生与我交换意见。
“我刚才和病人的子女们又沟通过一次病情,基本上他们的态度还算平静,对我们的医疗过程也没有质疑。”我说。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等会儿到医院跟家属见个面。”虽然现在是下班时间,理论上把事情交给值班医生处理就可以,但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以及身为主治医生的职责,他还是决定亲自来医院一趟。
离院手续办妥,太平间的同事将病人遗体推离重症监护病房,她的子女们伫立在侧,主治医生也站在门口与家属一一致哀。
“医生谢谢您,这段时间你们辛苦了。”病人的儿子红着眼眶,握住主治医生的手。
“您千万别这么说,治疗病人本来就是我们该做的,只可惜这次没有办法帮上忙。”主治医生也很诚恳地回应家属。
“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但终究我母亲还是没有被救活,您可愿意对我的母亲说声‘抱歉’?”我不是事件的当事人,但家属的这番要求,仍然令我瞠目结舌。
“这个……”主治医生沉吟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的意思是:身为病人的主治医生,病人死在您的手上,难道您不应该表示点什么吗?”他态度客气委婉。
“我的职责是尽力救治每一位病人,只可惜每位病人疾病的严重程度不同,所以有些能够救活有些却不能。对于没能把病人救活,我个人感到非常‘遗憾’;可是治疗的过程我扪心自问,一切都合乎医疗常规,所以没办法表示‘抱歉’。”主治医生这话说得十分得体,既表明了立场又不伤彼此和气。
家属们点点头表示接受,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几周后,我与那位主治医生的桌上各放了一张讣闻,科内的秘书还特别表示,那位老太太的家属来电,希望临终前照顾母亲的两位医生能够送个花篮,遗体告别仪式那天也能来上香致意。
我们俩面面相觑,行医中多少都经历过被家属质疑甚至提起诉讼,但被家属要求送花并上香倒是第一次。
“病人的死又不是我们造成的,若是每个死亡的病人家属都给我一张讣闻,那岂不是没完没了?”先前与家属的对话已经令我们感到莫名其妙,此刻他们的要求让我们都有些气愤。由于与病人非亲非故,因此对于家属的要求,我们决定拒绝。
老太太的遗体告别仪式当天,一如我们先前的共识,我们既不送花篮也不出席。时间接近中午,我们却接到院方宣传科人员十万火急的来电,家属通过关系询问“‘本院代表’何时会到?”
“死者家属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重量级人士,好几个民意代表都去告别仪式上上香致哀。宣传科已经以院方名义赠送花篮了,只是家属还是希望两位医生能够拨冗出席。”
这摆明了就是用医疗以外的力量来要挟我们。即使百般不愿意,我俩最终还是出现在老太太的告别仪式现场。
病人的儿子看到我们进来,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随即转头对着灵堂,说:“妈!帮您做手术的医生来看您了,临走前最后照顾您的医生也来了!”
“妈啊!您要看仔细啊!就是这两个医生把您给医死了!”病人的女儿也在旁啜泣着。
我们简单地上香、鞠躬后赶紧离开,前后大约只待了五分钟,这是我人生中最长的五分钟……
对于病人的死亡,病人家属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病人家属又希望负责治疗的医生用什么态度来面对?
作者:傅志远
来源:《医生,不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