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间有余夏,日落有凉秋。就是眼下南方的光景。白天还很晒,但也不是二十四小时非空调不可。晚上凉快,穿秋裤倒还不至于。秋分的意思,大概就是,凉热交织,没有泾渭分明。秋收在望,免不了一季挥汗如雨,但也不必风急火燎急性冲冲了。
陈晓卿曾出现在许知远的《十三邀》里某期。有一年,他俩通过不同的综艺节目“何不秉烛夜游”和“我的美食指南”分别亮相长沙。许知远有一个观点,湘江两岸,代表着长沙的两个传统面向,一个西岸岳麓书院,静谧深沉;一个是东岸的火宫殿、解放西等网红廊宇,市井烟火,时尚喧哗。很显然,他这么区分,自然又是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使然。长沙的精英和民间其实是不违和的。为民请命慷慨就义的谭嗣同,是当朝湖广总督的崽,锦衣玉食却体恤万民。能走出清廷首任驻英大使郭嵩焘、开眼看世界的魏源,也能干出驱逐熊希龄梁启超这种事来。湖湘那些富庶人家,请朋友吃饭,不一定非得楼堂馆所,但一般开口都会是去找一间院子,搞一餐“土菜”。所以啊,对湖南人,千万别急着贴标签的好。
比如,你说湖南人的标签就是辣椒炒肉,肯定就不全对。通常长沙是这样,哪里有“费大厨辣椒炒肉”,哪里也会有一家“炊烟小炒黄牛肉”。好牛肉是不用焯水的。和猪肉相反,鲜牛肉得逆着纹路切。无论小炒还是爆炒,要鲜嫩,最重要的是把牛肉提前用蛋清腌好。干椒、剁椒、鲜红椒加上花椒、辣椒面,轮番炒一炒,就是一盘烈火牛肉了。
用情感来捆绑食物,可能在今天越来越难以奏效了。岁月横流,山长水远,很难说,哪一种食物就必然承载着乡愁,哪一口滋味就代表了外婆家、姥姥家的,哪一碗香就意味着确定无疑至死方休的依恋。因为,今天驱动我们去吃的,不一定是吃的欲望,而可能是表达、是连接、是补偿、是治愈系、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吃的美感,越来越短暂。陈晓卿的舌尖,越抓人,越说明大多数人的日常,已经失去了吃的记忆……
尤其特别的是——牛肉,无法做情感营销。
湖南人吃牛肉,多少觉得有一种“异”的格外之意。农耕文明是不可能轻易吃牛的。晴耕雨读,牛是生产工具,也是牧童遥指杏花村的诗意。不可能张口闭口说吃牛肉的。祭天祭祖,只有皇家才用上猪牛羊,叫“太牢”,诸侯大臣祭祀顶多就是猪羊。
所以,吃牛肉的一般都是中原汉民族之外的风尚。常德津市米粉不是常德本土原生,那是南征北战南北交融的产物,把北方做面的方法拿来做米粉,所以,津市米粉最原典的一款就是牛肉粉。湖南人对吃牛肉的想象,更多的就是《水浒》里的鲁智深、《红高粱》里的余占鳌、《让子弹飞》的张麻子,然后,就是北欧神话里的奥丁、雷神们,这些直男们,饭量都不是一般大。和他们相比,湖南人就要显得纤柔多了。
不过,牛肉可能是证明苗族是蚩尤部落之后的最直接证据。湘西的腊尔山号称湖南的西伯利亚,一到11月底就容易结冰。禾库、凉灯、齐心等等都是国内顶级纪实摄影师千里寻访的村寨。那是一片高山台地,雨水不多,养得牛精壮。苗族人锥牛是很隆重的仪式,一般就是要搞大事了。当年吴八月掀起乾嘉苗民起义,抗击清廷暴政,就在这腊尔山台地。今天,散落广西贵州的苗族后代每年都会返回腊尔山,吃一顿牛肉,祭拜故土。
吃牛肉不会虚胖,也不会怂,挂一身的荷尔蒙,满满阳刚之气。今天我们上腊尔山,都会去禾库的鸭堡寨吃一顿牛肉,去女企业家吴杰智的高山农场跑一跑,吴八月的后代们做出了“禾库牛客”这款牛肉系列。她们家的牛,就养在自家的山坡。牛肉,鲜嫩且劲道十足。那片辽远的山谷里,还藏着这个民族不曾消逝的血性与精魂。
但今天的湖南人,牛肉是一款不可缺少的风味,是一道必不可少的菜。一般长沙的家庭煮夫们都会做香菜牛肉末。至于牙签牛肉,可以去“酒香巷子深”这个店子吃。现在的人不怎么吃包子,但是牛肉包还是长沙三津汤包里卖得最火的一款。在烧饼界,除了常规的圆饼,长条状的品牌烧饼长沙也有,叫“又卷烧饼”,万达、德思勤、喜乐汇均有分店。河西这边,王府井就有。这款烧饼有瘦肉末和牛肉末之分。牛肉款爆火,比梅菜扣肉饼香,比武大郎烧饼少油,美味秒杀全城。
桐梓坡路往西没到麓景路的地方有一个路口,进入100米不到,有一家王大乔泡椒米线。泡椒米线看上去有点云南过桥米线的做法,酸辣口味,区别于老长沙米粉,米线独特。不过他们家的招牌是豆花牛肉锅。锅不大,在牛肉上面埋了香菜、豆腐、土豆、冬瓜和莴笋,还送香芋。但要吃炖的牛肉,还得是常德菜。常德菜的招牌是钵子菜。一个戴眼镜的90后女生带着四五个大妈,在观沙岭,把一家叫做炖钵钵的外卖店干火了。土砂钵子炖牛肉,她们家的牛筋软软糯糯,腊猪脚也香,堂食就七八张桌子。人多的时候就得坐在马路上吃,还有,火锅里的干笋一定要吃。当然,如果你口味清淡,就去梅溪湖,那里有一家萍乐宴,他们家的安格斯牛腩汤需要提前两天订,只要你喝过,无惧秋夜寒凉。
秋分是回报的时节。我们终年跋涉,在这寒暑交替的时刻,大局已定,收成就在眼前。肉慢慢嚼,汤慢慢煨,一顿牛肉,元气陡升,心中自觉饱满成一轮明月。
(作者系湖南财政经济学院人文与艺术学院院长、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