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探亲，常在国内外遇见新朋老友，都要给我名片，上面列了他们的职业、地位以及各种荣誉名称。我常奇怪，作家就是作家，何必在名片上注明，并且不忘列出各地作家协会会员、会长、或副会长等等。这类自我吹嘘、重视官衔的习气，即使我青年时在旧中国社会中也难得见到。

    这不免让我忆起亡友谢晋。某次他给我一张双折名片，上面印了十余个名衔。我一时生气，告诉他说，“老谢，您是名震世界的电影导演，何必用这类官衔来自我吹捧？”这位老友腼腆地对我说，“这是国内风气。常人不一定瞧得起艺人或作家，但是一个官衔，即使是‘副会长’、‘名誉会长’之类，就令人拜服。”

    另一位亡友蔡光天是上海一位出名的教育家、实业家，几乎每一个上海人都知道他的名气。他办的进修英文的前进业余学院，学生遍布世界各地。他的双折名片也列出各种官衔与名誉尊称，第一行是“上海市政协委员”。蔡兄虽是老友，但他喜好这类习气，我不好意思浇他冷水。

    自我夸扬当然是人之常情，但是真正有成就的人如谢晋等就不需要自夸。一个艺人靠作品出名，何必在名片上注明自己是“导演”，“作家”。我自己曾参加纽约的国际笔会华人作家分会，会员们要我当会长，我最怕的是负担会务等繁琐杂事。我们朋友间都是互相推托，不要做什么会长、主席。有人说，有了这种头衔，印在名片上，在回国旅行时就能得到种种方便，因为国人习惯尊崇官僚也。

    听说国内外有些文艺协会一类组织，领导人都是内定，有时引起争吵，这显然是传统中国陋习。我们喜爱文学写作的人何必去争取“会长”名头？一位作家靠作品闻名，最重要的是自尊心。

    还有一件令我奇怪的事是做生意的也都要当官。某次遇到一位青年妇女，名片上印的官衔是某某公司“首席执行官”，这当然是英文CEO（CHIEF EXECUTIVE OFFICER）的直译。CEO是美国一般大企业首脑的称呼。区区小公司的首脑用中国习惯的“总经理”、“总干事”就够了，为何要来个“首席执行官”？我猜想，是一个“官”字在作崇也。

    日前见到篮球明星姚明当了上海政协委员的新闻。看来这位世界闻名的篮球明星也要印张自吹“政协委员”的名片了。堂堂国际名人，何必呢？

    （摘自《美文》2012年第13期 董鼎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