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周围还只是一片平房。一到夏天,奶奶便常常拉着我坐在楼下的石板凳上乘凉。石凳不远处有一棵早于我出生的梧桐树。当奶奶告诉我它的名字时,它早已有十个我那么高了。但这棵树茁壮后倒也没有摆出傲人的架势,它只是安静地看守着这条街道上的每户人家。
那时奶奶手上的皮肤虽已松垮,但掌心总像有股磁力,能牢牢地吸住一把很大的蒲扇。扇子每每呼哧呼哧在耳边刮过时,一朵接一朵的梧桐花便有节奏地随之缓落。我天真地以为奶奶会变魔术,误以为那把蒲扇是中国式的魔杖。甚至在雪花都裹附着树枝的冬天,我都不曾放过奶奶,企求她为我下一场“梧桐雨”。对此奶奶都会仰面欢笑,然后抚摸着我的头说:“夏天发一次功,要整个冬天才能修炼回来哩。”现在想来,那时因为笑容而堆挤出的皱纹像极了那大树的表皮,两者都是只有饱经沧桑才会留下的纹路。
当奶奶踮起脚、手都快够不着我的脑袋时,这座城市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平房变成了公寓楼,河滩变成了堤坝,石板凳和往事都不知所踪了。繁杂的学业让我已无从顾及凋落的梧桐花,以及日渐衰老的奶奶。记得有一个雨天,浑身湿透的我冲进房门,刚想要换一身新衣服,在衣柜里却看见了一个湿漉漉的布包。打开一看,竟是一些不知名的野果子。脑子里念头一闪,我便立马冲出房门找奶奶“问话”。奶奶还是照例地仰面大笑,试图踮起脚来摸摸我的头。眼见那番模样,刚冲刺到齿间的话又乖乖地跳回了肚里。我的双腿也自然地弯曲下来好让奶奶抚摸,一切都因为一个念头而瞬时回到了过去。
早几日,闲来想要休息放松,便拿出了闲置已久的书来看。书的扉页有一处微微突出,翻开一看竟是早已萎烂的梧桐花。花蕊已然和前端的花瓣融合在了一起,原有的粉紫色也成了黯淡的泥土色。尾端虽尚残留着一丝嫩白,但早已不再是原先的模样。突然,脑子里闪过了“梧桐雨”缓落的画面,于是我翻开了书柜里的每一本书。有全部萎烂的,有还分得出花蕊和花瓣的。那一瞬间,一场雨在我的心头倾盆而落。
走出门去,发现奶奶正站在落满地的梧桐花中央,斜靠着那棵储藏了我和奶奶欢笑的大树。大树弯着腰的样子像极了奶奶,奶奶弯着腰的样子也好似那棵大树。都曾青盛茁壮,都在日渐衰老,都想耗尽心力为这世间留下满地的梧桐花。
■文/张桢干
(长沙市南雅中学高115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