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他在“理想大学”研讨会上发表的大学正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论见语惊四座，引起广泛转载与热议；去年11月到今年6月，他的5本著作《我的精神自传》、《中国教育的血肉人生》等由漓江出版社接连出版。

    7月10日，本报记者专访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听他谈教育、谈青年、谈鲁迅。

    精神资本家：他做的每件事都是投资，都是为了取得某种报酬

    都市周末：您在“理想大学”专题研讨会上说“包括北京大学在内的很多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为什么？

    钱理群：其实我在2002年就提出了这个概念。实际上我讲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个现象。我在北大教学的过程中，看到很多类似的情况，作了一个文学的概括。大家认为的高材生，做的很多都是有目的的。平时我去上课，他们会坐第一排，而且讲课当中会提出很多问题，反应是符合一个老师期待的。下课他会跟你来说，老师，你讲得真好。紧接着就讲你的课讲得好在哪里，我一听讲得很到位，就产生了好感。第二天第三天他都这样，我的好感就与日俱增了。到第四天他来了，“我要到美国去留学，请你给我推荐。”但等我写了推荐以后，他从此不见了。

    我才明白这个学生之前所作的都是精心策划的，是为了达到让我写推荐这个目的。这让我想起了鲁迅的一个词 “精神资本家”，他做的每件事都是投资，都是为了取得某种报酬。为什么又是精致的呢？因为他所作的一切都没有违反规则，而且我要拒绝或者因此批评他的话，反而显得我有问题了。这些“高材生”，被当做重点的培养对象，他有高智商，也能适应体制的要求，而且可以高效率地完成体制所要求的任务，很容易被培养成接班人。而这样的接班人是很危险的，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维护个人利益，某种程度上比贪官、比粗俗的利己主义者更可怕。

    都市周末：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钱理群：根本的原因是教育本身就是功利的。它的功利非常明确，就是围绕应试、围绕就业转。这样的教育下，学生没有自己的理想、信念。唯一支撑自己的就是个人的利益，而且是最大限度地获得个人的利益。现在的体制提倡竞争，在竞争的体制下，只有成为人上人才有自己的地位和影响，他的全部目标就是使自己成为人上人。我们并不反对个人利益。一个人维护自己的个人权利和利益是正当的。但人是社会的动物，要对社会承担，要对社会负责。

    大学应该为人终生的理想、信仰建立基础

    都市周末：您刚刚提到理想、信仰，年轻人该怎么建立起理想和信仰呢？

    钱理群：大学应该为人终生的理想、信仰建立基础。怎么样建立理想、信仰？我通常给年轻人提出两个具体的建议。首先是大量地自由地读书。因为理想、信仰都必须以知识为基础，它不是你作个空想、听个报告就可以建立起的。你必须大量地去阅读，大量接触人类文明的、民族文明的优秀作品，从那里汲取精神资源。有丰富的博大的精神资源作为基础，到一定程度你就会有自己某种程度的选择。

    另一方面，我非常支持青年学生的志愿服务活动。我劝很多学生多参加志愿者活动，特别是到农村、到基层去看一看。在大学适当地参加一些社会服务，通过这些了解中国社会。到农村去看一看，了解中国的老百姓是怎么生活的，你会了解到中国的老百姓有多么好，但同时有多么苦。了解到这两点，相当程度上就了解到什么是中国了，这个时候对于自己该做什么你就会有一些想法。

    都市周末：最近，哈尔滨工业大学一教授称一女生坚持报考北大历史系的做法，是“一个文科傻妞就此诞生”。他说学文史哲的人“多半不具有科学世界观，反科学,爱哲学,挺中医,将贻害社会。”我想听听您的看法。

    钱理群：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但我觉得有一个问题是，有的人把自己的选择、自己的专业、自己的道路绝对化，和自己不一样的都是不行的。像这位就有点“科学至上”，但反过来也有可能文科的瞧不起科学主义的东西。事实上他可能根本就不了解别人是怎么回事。现在全面贬低文科可能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文科本来应该有人文关怀的，现在人文精神却被变成一种宣传、说教，本身已经异化了，所以别人就批评你了。这暴露了文科自己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暴露出社会风气的问题，认为科学、物质是绝对的、可靠的，而精神的追求、人文的东西是不需要的，从侧面来看这是一个物质决定一切的时代，它当然就对精神藐视。

    鲁迅永远不会过时

    都市周末：您是研究鲁迅的专家，您觉得今天的中国、今天的中国青年还需要鲁迅吗？

    钱理群：这要看个人的选择了。如果你春风得意，过得很顺利，对自己、对社会都很满意，你是不需要鲁迅的，就算你去读（鲁迅），也读不进去。但是当你对自己、对生活不满意了，对自己有一种质疑，想寻找一种新的生活、新的东西时，你就需要鲁迅了。因为鲁迅会给你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人的生活、人的精神的另一种可能性。因为鲁迅具有一种很强的批判性，他对现实的很多问题提出不一样的思考，给你提供新的思考、新的角度、新的方法，也是另外一种活法。

    都市周末：对于不断思考、新的想法的人来说，鲁迅是永远不会过时的？

    钱理群：对，绝对不会过时，而且会不断从他那里得到新的启发。鲁迅不会给你一种现成的答案，他最大的作用是促使你、引起你思考。他的著作是给思考者或者愿意思考的人看的。

    韩寒面临“骂杀”和“捧杀”两种危险

    都市周末：被称为有鲁迅风范的韩寒，自今年以来受到了不少的质疑，您对这个青年持有怎样的看法？

    钱理群：我对韩寒的认识有个过程。他的早期著作我看过一些，他有点调侃意气的态度，我一方面有欣赏，但是我担心他会发展到玩世不恭、甚至会导致虚无主义，这是比较危险的。所以开始我是对他采取观察的态度。后来汶川地震以后，他的表现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我发现他有社会承担意识了，他有自己的坚守、追求。他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感觉到他经常发表一些对社会问题的言论之后，大家对他捧得很高，希望他成为某种代言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比较危险了。很多话就不是自己要说的，而是别人期待、要求他说的。我认为韩寒有这个自觉是非常不容易的，这点我很欣赏。

    为什么很多人对他失望？如果用本来不该他承担的事去要求他，达不到你的要求，你就对他失望了。韩寒要回归他自己，仍然去做车手，过他的正常生活，他愿意发表意见就发表，他愿意写小说就写小说。他要避免成为一个网络英雄，现在大家把他当一个网络英雄，一个网络名人。对他提出许多他承受不了的责任和要求。

    都市周末：可能我们应该给韩寒更多的宽容。

    钱理群：我觉得骂他的和捧他的都不必太过分。鲁迅不是说过嘛，对一个人不能“骂杀”，也不能“捧杀”。我觉得韩寒就面临着“骂杀”和“捧杀”两种危险。他应该清醒点，从这里面跳出来。还原自己，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文/见习记者 李婷  实习生 刘林萍

    语录

    ■在我的理想中，今天的大学特别需要“沉静”、“清洁”和“定力”即所谓“静、清、定”这三种精神力量。

    ■我觉得当前中国正弥漫着一种很可怕很糟糕的民族主义情绪。一种是保古主义，一种是“兽性爱国主义”。

    ■真正的大科学家是很有人文关怀的，比如爱因斯坦，对于大学教育，他就说了“大学教育不是培养机器，不是培养有知识的狗”，他说得很尖锐，“而是要培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