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胶东半岛一个近海的山林里,童年的经历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现在,他用语言实现自己。他不满足于用二、三手的资料构筑自己的故事,而是接近大自然,近距离地深入、观察生活,并始终保持一种“冲动式写作”的状态,用22年的时间,为自己和同代人确立了一部生猛鲜活的“突围”传记。
童年的山林,看见地质队员就像看见天外来客
Q《你在高原》出版前,您拟了副标题“一个地质队员的野外工作手记”,为什么会对地质工作这么熟悉和感兴趣?是什么经历引导了您写这样一部书?
A:小时候,我生活在胶东半岛一个靠近大海的山林里,见的人很少,看到最多的就是猎人、采药人。但后来山林里发现了一些矿藏,来了一群搞勘探的地质队员,我看到他们扛着仪器,搭起帐篷,简直就像见到天外来客一样。我和他们成为了好朋友。晚上我们燃起篝火,一边唱歌一边喝酒。儿童看事物容易看到传奇、童话、浪漫的一面,我当时就觉得地质队员整天与大自然打交道,是件很幸福的事,心里萌生了将来做一名地质队员的想法。
离开那片林子后,我在胶东半岛流浪、行走,一直到考大学。在后来的文学创作中,我常常做梦都是自己行走在崇山峻岭中搞勘探。至今,我的帐篷和其他地质行头仍然一应俱全。为了写这部书,我还曾专门自修过南京矿业学院的全部本科教材,还有植物学、考古学。
Q作为本届茅盾文学奖最高票数获得者,很多人的质疑都是从作品的长度上发难,据我所知,这是少有的篇幅巨大的长篇小说,写作过程中有没有想过读者能否接受、能否将它读完?在这个信息碎片化的时代,您觉得读者还有耐心读这么长的作品吗?
A:纯文学过长就没人读了,这个说法完全是以一己的心态去替代和揣测众人的心态。我从来不奢望有太多读者会把它读完,但出乎意料,我遇到好多人都读完了它。比如胶东一个读者,他不仅读完了,还写了14万字的读书笔记。曾有一位数学专业的老科学家,她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读完了全书,并布置任务让儿子和媳妇都读一遍。这样的读者让我很感动。
一本书不会面向所有的读者,因为读者的素质和趣味不同。过多地与读者对话、过分地迁就读者,你的表达就容易被败坏。真正的文学写作,是对读者和自己的双重尊重,更是一种自由的表达。
作家要主动走出去,打破对信息的依赖
Q《你在高原》的主题词是“行走”。在一个网络、声像遍布的虚拟时代,用实勘大地的方式具体地面对生活的局部,让小说呈现真实的现场感,有什么样的意义?为什么要在作品中贯彻一种大地精神?
A:说它是“行走之书”起码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书里写了很多各式各样在路上的人,有学术泰斗的走,有一般贫民的走,有知识分子、老翁、少年、痴子、乞丐、流浪艺术家……这是现实层面的。还有,就是作者的写作状态。我去了国内外好多地方,尽可能在更大的范围内观察和比对,把视野放大。特别是在半岛地区的山地平原,更是细细地走。我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在行走中完成的。
写作者都是一种书斋动物,现在传播渠道这么发达,对信息获取的便利也会导致对信息的依赖。所以,主动走出去,打破这种依赖,情感产生的方式会大不一样;反过来,这也有助于回头理解信息。
虚构需要依赖现实,这就像粮食和酒的关系一样:造大量的酒就需要大量的粮食,但粮食不等于酒。作者在找大量的粮食,因为他想造出更多的酒。这个过程接下去是发生一系列“化学变化”,而不是“物理变化”。
Q《你在高原》的分卷各不相同,创作风格包括古典、现代、梦幻、意识流、魔幻、武侠、寓言、童话……写这么长、这么庞杂的作品,最大的困难或挑战在哪里?
A:最大的挑战,还是怎样拿出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去迎接一场大劳动。在这场空前的劳动面前,要解决许多生活中具体的、琐碎的问题,因为它们会把作者从文字的世界里拽出来。怎么抵御这个强大的现实的拽力,坚持生活在个人的世界、虚构的世界里,这很难。这些问题每天都很具体,需要你去抵抗。这个抵抗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没有强大的拒绝的力量,就会从那个世界里被拽出来,这样创作也就失败了。
我想告诉大家一个事实:我们都是有承诺的人
Q您写这本书的初衷和动力在哪里?写这样的长篇巨著有什么样的野心?
A:我在写《古船》和《九月寓言》时走了许多地方,主要是山东半岛地区。那时觉得有无数需要表达的东西,它们已经不能囊括在这两本书中了。我在积累艺术经验的同时,也积累了更大的创作欲望,所以想有一次更饱满、更淋漓尽致的表达——这个表达要有相应的体量去匹配。另一方面,就是我个人复杂的经历和长长的阅读史,结合在一起,才有条件催生这样一次浩繁的表达。我不希望它是一个很单纯的作品,因为它是与自己的过去多少有些不同的路数。它的空间感应该是比较大的;如果它是粗犷和柔细的结合会更好。但我不知有没有达到那样的境界。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经历了一些重要的事件,似乎全国上下到处都在寻找真理,人人都在设计人生道路。我们每每回到那个场景,就回到了一场激越的、慷慨澎湃的大梦之中。所以对应今天物质主义欲望非常强势的时代,这种种回溯是特别有意义的。它不仅是一个反思过去,追忆过往的回忆性作品,而更多是一个全面展现当下中国的作品。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好多朋友,包括我自己,都是亲历者。一些人在那场壮怀激烈的行走中,有各式各样的遭遇,甚至付出了生命。我是目击者,也是行动者。我想告诉给大家的一个事实就是:我们都是有承诺的人。有的人真的付出了太多,这些必须得到记录,不然就对不起昨天和未来。所以这样的写作对我来说,也是非做不可的事情。
我最向往的是诗和短篇的写作
Q在消费主义肆行无忌的今天,大多数创作者都被这个潮流裹挟,商业主义的综合压力,迫使作家纷纷改变自己的初衷,从此离开了曾经持守的思索与追问。您怎么看待小说和市场的关系?
A:文学跟随潮流是最可怕最没有出息的。市场需要的就是潮流。要想在艺术上不失败,就得做一个独立自主的强者。但“风”会试着摧毁他,不停地说服他,让他回到大众口味上来。但一个优秀的写作者,要有做时代潮流逆行者的勇气。
Q:今后的写作打算?是不是还是以长篇为主?
A:我因为要写《你在高原》,有些阅读和写作计划就要停下来。这部长卷只是《古船》和《九月寓言》等书的继续。现在我有时间按原来的计划和节奏去工作了,这就是接续原来的阅读和写作。我最向往的是诗和短篇的写作,这才是最具有挑战性的工作。
Q:对今天的中国小说有什么看法?中国小说和世界优秀小说的差距在什么地方?
A:从翻译过来的许多外国作品看,我的真实感受是,总体水准并不比中国当代文学更强。不过更有可能是最好的我们还没有翻译过来——一般来说尖叫的写作会首先被注意,而真正深沉的杰作留在那儿自己生长,这方面国内国外到处都一样。
■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