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炼出一个又一个的概念：潜规则、血酬定律、官家主义；他认为创造理论好比盖房子，读历史好比看下棋。在同时代的历史学者中，他试图构建一种不同以往的分析中国历史的框架，重新解释历史——

    百颐讲堂上，吴思一边在黑板上运算他的定律和公式，一边侃侃而谈。不了解的人，或许认为他在讲解经济学原理或者进行数学演算。

    有人说，吴思是同时代学者中最聪明、最冷静的那一个。的确，他不满足于传统看历史的方式，而是寻找一种描述历史的概念体系及运算逻辑，结合博弈论和进化论，让历史研究变得更清楚、更透彻，变得既能计算度量，又能推测未来。在他今年3月份出版的新书《我想重新解释历史》中可以看到，他这种独具匠心的构思和研究方法。

    近日，吴思接受本报“悦读版”采访，谈论他分析历史的独特方式。

    [壹]

    水浒里也有潜规则：

    梁山好汉排座次， 西门庆买通官府

    问：我听过鲍鹏山、十年砍柴讲水浒，很有意思，其实老百姓都非常爱听这样说历史。但水浒本身就是小说性的，是被描述的历史。施耐庵是元末明初人，写宋朝的事情，本身就有很强的主观性，也肯定夹带了他所处的时代的印记。今人再说水浒，又进行一番当代性的解析和重构。除去娱乐和趣味，还有多少历史的原貌呢？所谓鉴于往事，资于治道，这样被当代史的历史真正还有多少借鉴价值？

    答：小说《水浒传》、《三国演义》都有历史的影子，也都有说书的成分。但有些基本的人物，以及他们做过一些什么事，在历史上都能找到真实的影子。不管是水浒还是三国，在人们的编造和想象中一再地添油加醋，这个文本本身已经形成了一个事件，它和历史的关系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它本身的人物关系是不是符合逻辑。事实上，《水浒传》和《三国演义》都是好的文学作品，别把它们当历史，而是当文学作品看，更为妥当。

    至于“被当代史”，比如说水浒，的确有很多的当代性在里面。作为模型，它总是反复出现，比如招安，比如官逼民反，这些关系和模式在历史和当代都是经常出现的。所以看这些东西，并用这些东西来作为比照谈论历史、讨论现实，我认为都是很有价值的。

    问：可否谈谈您印象最深的水浒里的潜规则？

    答：我没用这个角度去看过水浒。里面潜规则当然有，比如李逵怎么收拾人，牢头怎么敲诈勒索武松，西门庆如何买通官府，还有高俅跟皇帝以及其他官员的关系等等，这些描绘的都是宋朝监狱里面的潜规则，你能从中看出官场内部流行的规则来。我印象最深的是强盗集团利益是怎么分配的，怎么处理内部关系的，尤其是梁山好汉排座次，根据什么去排。这里都能看到一个暴力集团或者说强盗集团的关系模式。

    [贰]

    像看下棋一样去看历史，更透彻

    问：您的新书分为五个部分，能否稍微解释一下呢？比如“创造理论好比盖房子”。

    答：我这本书里收集的都是访谈录。第一部分“创造理论好比盖房子”，我就是想通过一些不同的访谈，把我想建构的历史的理论轮廓勾勒出来。比如最核心的支柱，是血酬定律和元规则等，建起的那座房子就叫官家主义。

    在地基部分，我想更深层次地追究不同的生存策略，比如暴力掠夺，描述这种策略的计算方式——血酬定律，更深的根基在哪，能不能在生物学上找到它的根本。如果能，我们就可以把人类历史、人类文化史与生物进化史结合起来，用生物的进化理论讲述人类文明的演化。我第一部分特别想强调的是，地基打牢了，后边的展开和计算一直能够算到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模式。这个部分的意图就是，在牢牢的生物学的基础上，勾勒出一个理论框架的大楼。

    问：另一个部分“读史好比看下棋”呢？

    答：我一开始读史的时候很想寻找一个方法论。我们以前学到的都是辩证唯物主义，用这个规律读历史也能读出不少东西，但后来发现太死板，比如变成三方、四方的关系怎么办？而历史上的三国、春秋五霸、战国七雄，这些关系都很复杂，是没法用辩证唯物主义去计算的。于是读史开始发生困难。而一旦引入博弈论，这一切都变得可以计算，可以度量。我觉得像看下棋一样去看历史，看各方互相之间怎么斗法，最后形成一种什么样的基本格局，再把下围棋那些定式的术语都引进来，这样分析历史更清楚、更透彻。

    走到这一步其实还不够好，再把进化论引进，如不同的主体在互动之中形成的一种生态平衡，不同的物种在人类社会中不同的生存策略，深入进去，一个阶层、一个社会集团，他们互动形成的一个事态平衡，既是博弈的结果，亦是进化的结果。把这两种方法论合在一起的时候，看历史变得又能计算又能推测未来，又有大局观。

    [叁]

    我们能在前人的生活中

    找到自己的影子

    问：为什么会对明朝历史特别感兴趣？

    答：首先，明朝跟中国现代特别相近，也比较简单。清朝多了一个异族统治的因素，所以更复杂。其次，明朝在立法的时候，在史书上都能看到原因，比如朱元璋当时是怎么想的，史书上都有记载。第三个原因是清朝的史料太多了，没完没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抛出一个观点，说你谈得不对，这里有更新的史料证明历史其实是这个样子的。而看明朝的史料就不会有这种担心，基本大家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大家都处于平等位置，不至于突然冒出一匹黑马（新的史料）来把你以前的东西都推翻了。这三点原因都使得研究明朝历史更有吸引力。

    问：现在最流行将历史和当下结合起来，还有将历史人物与眼下职场、婚姻联系起来，作为当下生活指南。您怎么看历史与当下、与现实的关系呢？这种历史的方法论对我们当下生活、以及个人价值的实现有什么样的意义？

    答：不管是官场关系、家庭关系还是商场竞争，历史就像一个个模型似的，告诉你一个事情是怎么展开的。我们能在前人的生活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在那种关系中发现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看看我们这个社会的基本轮廓和人物关系。通过读历史加深对自己生活环境的认识，这种做法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手段，我觉得是一个非常低成本、高效率的办法。

    以前我看过一本书，讲有一个计算机专家，把一些基本的策略编成计算机程序去计算，放在一起比较，看谁的得分高，最后发现“善意+一报还一报”的策略在上百种博弈策略中得分最高。他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与人相处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首先善良，然后一报还一报。这种方式按照孔子的话说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就是博弈论得出的人类行为的最佳策略。

    ■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