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传安老先生在省博办画展,“居深履厚”这四个灰白的大字,端端正正压在大幅清兰色的海报上,每天路过那里,窗外飞过的四个字倒觉有千钧重,一点一点碾过来。
画展最后那天,特意去展厅细细看画,又陪老先生坐到展厅的木椅上聊天,慢慢才觉得那份被碾散的心神,又重新聚合起来。
老先生画名很盛,但七十多岁了才第一次办个人巡展。我大胆问他,这么多年人家都轰轰烈烈办这个展那个展,你就没有眼热过?老先生笑:我是个懒人,舍不得花时间办展,我一辈子就只能、也只想做好绘画这一件事。
我常想,在艺术创作中,一个人的心越单纯,越纯粹,越天真,他获得的艺术空间也就越大。那是一个精神浮游、神思翩然的小宇宙,空气清新,阳光明媚,万物按艺术的规律健康地自然生长。如果那里装了太多庞杂无关的混乱东西,四处野蛮堵塞、冲撞、撕咬,必然令这精细的空间千疮百孔,惨不忍睹。有的艺术家当年作品灵气冲动,令人欣喜,但成名之后其艺术创造力反倒剧烈下降甚至萎缩,恐怕就是这个空间变得混浊,狭窄,以至自我生长停滞不前,死水一潭。
工笔,从画面形式上来说,是“花重锦官城”,极繁复细密的,但邹老先生的工笔画,给我的整体感觉,却正是这样一个通透、空灵,万物各自安身立命,顺应天地而生的艺术空间,健健康康,明明朗朗,让人好生欢喜,觉得那是梦里面出现过的,千寻万觅回首蓦然,终于身处其境,心有戚戚。
“居深履厚”这四个字,我极喜欢。老先生多年来默默闹市深居,汲汲求艺,而居深必先居安。所谓安身立命,便是懂得自己真正要什么,失去的东西无论旁人看来如何不值,自己却是怡然,安静地居于命运之所,怎样的热闹喧哗我自立定不乱。履厚则是时光,是阅历,是不断的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的漫长历程。所履惟厚惟广惟勇往直前,轻者浅者浮者蜻蜓点水者,如何求得真经?所谓知行合一,如是而已。
邹老先生守常有道,画书诗俱佳,为人亦谦和散淡,追根溯源,和其家学应有关系。老先生的祖父是晚清末代秀才,书法好,又懂中医。父亲受过现代教育,年轻时参加学生运动,被捕入狱差点被杀了头,后来回老家当老师。启蒙的堂伯呢,原来是私塾先生,古文诗词的功底都好。老先生虽然从未上过正规院校,但他的这份从小端正有方的童子功,现在已经很珍稀了。
老先生是新化人,那一带属于湘中梅山腹地,近年来常常崛起像老先生这样的奇峰俏壁,个中秘密,即使身为老先生的同乡,我也还未能完全参透。
■文/露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