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4日到9日，海峡两岸宗教与区域文化暨梅山宗教文化研讨会，将在长沙、新化两地举办。这标志着学术界首次从宗教文化的层面对梅山傩进行系统研究。

■文/本报记者 肖欣

手记

被狠狠踩紧的灵魂

十多年前，从美国回长沙的谭盾与媒体见面，很激动地播放了一段湘西“鬼戏”的录音。 我至今仍记得，大片深海似的男声暗哑中，翻卷出一层又一层高高突起的女声，尖峭而艳异，直刺得人灵魂出窍，飘浮于云。但我不知道，他说的“鬼戏”，就是傩戏。

直到有一次因为采访，从繁华都市里转身，在乡野田间追寻那些简陋、笨拙甚至粗鲁的傩戏，才开始认得傩这个看起来怪怪的名字。但那也不过是从傩的表面滑行而过 。我尽量放低的表情和姿态，还是显得生硬、别扭。

前几年我听父亲说起，我的祖父竟然是湘中一隅颇有名气的巫傩师公。祖父吹过的牛角，用过的法器至今还锁在老屋的柜底。这让我大吃一惊。怪不得祖母经常说，小时候我在老家时，最喜欢在堂屋里戴个土地公公的“脸子”跳来跳去。现在想来，那必是受祖父的影响。

父亲此前从来没有透露过祖父的身份，我很遗憾在祖父去世多年后才知道。我已经无法与这位有一肚子故事，喜欢将我骑在肩上的老人面对面。在那些人们拍摄的梅山傩戏的画面里，我仿佛看见那些面具的后面，晃动着祖父那张清瘦的脸。

对“傩”的职业探寻，引领我发现了来自祖辈的秘密。我为曾经的轻慢与鄙薄感到羞愧。因为祖父，梅山傩和湘中的故土，都与我有了一种超越地理意义的精神交集与能量传递，幽深神秘，却真实可感。我一直向着遥远的地方去寻找某种可供支撑的东西，殊不知，有一种力量就在我的身边断续却执着地敲打，终于有一天，我听到它的声音。虽然，我尚无法知晓，它到底将说些什么。

来自远古世界的巫傩文化，集结的是人类进化历程中沉淀下来的记忆与情感的无限空间，已经化做了人类宏大而细碎，温润却无声的存在背景，但它也会频繁而结实地踏在人们的生命链条之中，将那些浮萍式的无根灵魂狠狠地踩紧。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但仍然无法望见我的命运。

正是这样的困惑，使我走近那些多年在寂寞甚至误解中，坚守梅山傩和傩文化的人们，试图感知他们的生命图景与情感镜相，倾听他们内心的声音。

但这样的努力，才刚刚开始。

别以为，傩只是故纸堆里僵硬生僻的字眼。端午节划龙舟、过年了放鞭炮、万圣节扮吸血鬼……都是傩这个庞大的文化空间里至今鲜活的生活留存。傩是人类共同的童年记忆，更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追溯自我来源的那个悠长、可靠的文化母体。

湖南是傩文化研究的策源地。1981年，湖南省艺术研究所就在凤凰召开“湖南傩堂戏座谈会”。这是中国第一个傩文化研讨会。此后，傩文化研究在国内外渐渐升温，甚至出现一门新的学科“傩学”。

今年5月30日，流传于新化、安化、冷水江等湘中地区的梅山傩戏，进入第六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并已与其他省份的傩戏一起，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7月4日到9日，海峡两岸宗教与区域文化暨梅山宗教文化研讨会，将在长沙、新化两地举办。6月20日，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所长万里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研讨会由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台湾中华宗教哲学研究社、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湖南省新化县人民政府共同主办，将有来自台湾及大陆的近百名学者及媒体人士赴新化考察梅山傩等梅山宗教文化。这标志着海峡两岸将首次从宗教的层面对梅山傩进行系统研究。

在湖南傩文化家族里，梅山傩一直低调朴素，几近消隐，人们甚至认为湘中没有傩。这是梅山傩第一次从幕后走到前台高调亮相。 本报“文化·观察”特别采访三位嘉宾，听他们讲述、解读梅山傩的背后故事、文化基因与历史密码。

主词题

傩（nuó） 远古人类为了消除灾难而产生的一种巫术形式，以祭祀仪式为载体，是原始民族自然崇拜、鬼神崇拜及万物有灵观念的产物，也是戏剧、诗歌、音乐、舞蹈、绘画、书法、雕刻等文化艺术的源头。中国傩文化已有三千多年历史，是多元宗教文化、民俗文化、艺术文化的融合体，包括傩俗、傩歌、傩戏、傩艺等，至今依然通过节庆、习俗、语言等演变方式留存于现代社会。

梅山傩  梅山即今沅、湘与洞庭、南岭之间的雪峰山区，以今新化、安化、冷水江、邵阳等为核心区域。北宋神宗时期这里开化置县，如 “新化”取“王化之新地”之意。梅山傩是此地一种既不同于外地汉文化区、又有别于西南少数民族聚居区的傩文化，是湖南多民族融合进程之中保留的“活化石”，在民间一直流传至今。如新化县水车镇独有的《傩头狮子舞》，起源于祖神和生殖崇拜，其本质为古老的模拟巫术。

嘉 宾

一个故事：梅山傩与《真伎乐》

李新吾 新化人，中国傩戏学研究会理事，湖南社科院特约研究员。多年在文化基层工作， 2000年，与北师大教授陈子艾在新化进行民间信仰调查时，发现“南蛮”初祖蚩尤部落的图腾与当地师公戴的面具“脸子”有密切联系，由此开始关注梅山傩文化。2005年，在江西国际傩文化艺术节上第一次向外发布梅山傩的消息。6月13日，他向本报记者讲述了2007年梅山傩戏赴京参加演出的一段往事。

牛角一吹响，所有日本人都愣住了

当时中国艺术研究院通知我，准备两个傩戏节目参加中日文化交流会开幕式中方节目演出。这是梅山傩第一次高规格的亮相，我兴冲冲地挑选了 “梅山苏氏开坛傩礼”和《搬锯匠》两个节目。没想到启程前一天，艺研所来电话说日方不同意我们去，认为湖南傩戏都是些上刀山之类的杂技表演，他们参演的是有500多年历史的日本皇室御用剧目《真伎乐》，两者不能同台表演。如果一定要去，就要降低接待规格，不能坐飞机去。我一听又好气又好笑，但想到梅山傩好不容易争来一个露脸的机会，受点委屈算了。

到了北京，日方一看演员就是几位农民，道具用旧报纸包着，用蛇皮袋提着，穷酸得很。而他们来了50位相当于国内教授级别的讲师，便硬要我们砍掉一个节目。当时在礼堂里准备走台，双方僵持了近四个小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来了脾气，干脆让演员们马上走台，把牛角吹起来再说。

悠长、古朴的牛角声一响，所有日本人都愣住了，一言不发看完了彩排，不仅再不说只上一个节目，还临时动议主持开幕式的中方代表穿梅山傩服、戴梅山傩面，日方代表穿和服、戴日本纸面，一起宣布大会开幕。第二天演出结束后，日方所有演职人员全都跑到化妆室向我们集体鞠躬，和我们合影，日方总监酒井靖仁还专门向我鞠躬致谢，说这才是真正古老的中国傩戏。

梅山傩不能变成又一个敦煌

与日本《真伎乐》较量的经历，李新吾记忆犹新，也再一次坚定他的信念：守护梅山傩，也是守护一种文化尊严。

上世纪90年代初，一位在桂林旅游的法国人在地摊上发现了一个木雕菩萨，循着菩萨背后小洞里的地址一直找到了新化……目前，法国一家著名的文化研究机构，已为1000多尊明清年代的梅山傩面具、神像等建立了“湘中神偶数据库”， 而在湘中，明清年代的神像几近绝迹。法国这个数据库已具有知识产权。法国学者曾给李新吾一个数据库的密码，但如果他离开家里那台电脑，或把电脑带出他的房间，都无法登录。与此类似的是，法国一家私立博物馆馆长说，100年后，中国要研究苗族的服饰必须到我的博物馆来。

中国文化的宝库敦煌，其文献资料大都流落到国外，今天中国人研究敦煌要从外国购买文献胶卷。梅山傩不能变成又一个敦煌，抱着这样的信念，十年来，李新吾祖孙三代蜗居在35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却为梅山傩自费投入了三十多万。此举感召了民间人士李志勇、李新民与其组成梅山傩研究的“铁三角”，跑遍了湘中每一个偏僻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