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长沙市一中1710班 谢静熙

    塔斯的两处高地间难得贮块原野，这极少数间就有片，不大不小、开满白花，是羊和人每天必定经行的。边缘区域的绿，显得尤为珍贵。暂且不提这层，就是此处休憩的生灵，也足够我的一见钟情。

    主人家所在的族群就扎在原野深处。寄住的人家笑着告诉我，此处的旱獭可多，想看随时可以见着。可怜我替门巴图娅牵了几个月骆驼，连个旱獭的影儿也没见着。

    说是“牵骆驼”，实是抱骆驼。没有绳，得以一只膀子死死扣住骆驼粗糙脖颈，将它贴在身边前行。门巴图娅初将活计交给我时，我激动好一会儿，少女情怀泛滥。待真真正正见了这阵仗，吓得我心里一阵阵发怵。

    这活男子干不干得都讲不定，我一个南方女孩子，如何驯得住这样庞大牲畜？

    许是瞧我紧张过头，门巴图娅“轻轻”拍拍我的肩，以一个游牧少女所有的温柔尽力劝哄我。望向她纯黑眼仁，我后怕地点头。

    骆驼算不得大，这也是她的细心之处。金黄眼睫下有深深纹路，细厚皮毛不似动物园中，它同类的臭哄哄味道，竟有些好闻。经过修理的耳部清洁可爱，异样的多出一线赤色，妩媚娇憨得紧。

    门巴图娅叫我替这骆驼取个名字，我小心抚上她脊背间的高高隆起，溺爱般重重地唤。

    “小红毛！”

    门巴图娅笑得仰倒，拍在我肩上的手愈发用了力，我攒出笑，吃痛地揉揉后肩。小红毛兴奋地拱我的手，我不得已一样咧出个苦笑来，门巴图娅冲我嘿嘿点头。

    搂住小红毛一刹，我的手凭空多了好些力量，叫她乖乖顺顺贴住我的腰际，呼出的热气濡湿我卷曲的黑发。走出十几步，门巴图娅在坡上大声嘱咐：“去旱獭野那边，可能会看见旱獭哦。”微微回头，我比出个“放心”手势。快走到另一块土地时，还望见门巴图娅小小的身影站在坡上，向我使劲挥手。

    多么淳朴可亲的游牧族姐妹啊！

    我亲亲小红毛轮廓优美的侧颊，小声讲：“只有我们了，迈开步子罢。”她好像咧嘴笑了笑，骆驼做出的表情滑稽有趣，我忍不住疼爱地又将她搂紧一些。

    原野上，一个高挑姑娘紧紧拥只乖巧骆驼，身后白花停转，有风过。

    前方就是林地，不必再远。我松开左手胳膊，才发觉根本动不得，一身粘腻热汗。小红毛得了我的首肯，一径撒欢似走开了。我屈膝盘腿，有轻香盈袖，肌肤与衣料用短暂偎依彼此轻薄。

    这样季节，漫天云絮扯不到针叶林，亦扯不到阔叶林，只得松松泻在高处，和烟霞淌过没有国界的天空，可美！美得叫人沉沦。

    皮肤甫一触松软土地，我怔忪片刻，去寻旱獭罢！被唤作“旱獭野”的地方可有可爱生灵？

    细细找寻，这野上每一棵草都认不得。水渍不干，凝在根部，泥屑偶有渗入，色泽更鲜美。地上一根绳子，羊毛搓出的它仍有羊的温柔，羊的敏感。羊毛绳子系住的事物正在放慢流失。

    有族人跟着羊群来。白羊停在不远处，扭头久久看我。族人放歌，可歌声去不到更高的地方了。更高的地方是森林。我想，歌声会一路沿光触到尽头，寂静也去不了更高的地方了。一条小河，小红毛正熟稔饮着见底的水。一旁的族人却不过去。眼瞅着只像是过膝的水深，实则却有好几米。我沿河行过，寻找浅水段，浅水段在哪？

    一定有人勒马岸边遥望，一生去不了对岸。

    针叶林，小红毛不再向前，安静立在原处。我停在入口，这是一座茂密森林。每片树叶都不是空白的，每眼泉水也一定藏着鱼，每滴落在发上的露冰凉，脚边不多的一朵蓝色小花。

    旱獭，你一定注视我从远方寻来，却不现身。小红毛可能靠近过你的小小洞穴，门里是你在我梦中曾镌下的脚步。

    这土地一开始只是一粒种子，后来是一块化石。不论何时，旱獭，你总在我经过时深深躲藏，却叫我寻到这世界。这鲜活的边缘地，是而今快失落且再寻不回的畅快。

    没关系，这河没有浅水段，可我看见唯一一座桥，没人会再勒马长叹。这边缘，还有再远方罢。前行，会扎进未知。可扎进去的只有鸟儿和风。鸟儿被绑缚在羽上；而风是巨大的，透明的倾斜。

    小红毛向我走来，我注意到云投下的阴影，水注过的洼地。

    没有旱獭。

    唇齿间的深渊，我没寻见你。

    羊领着族人又远去。我重新拥过小红毛，离开这一片挽歌的桃源。

    边缘才是阐释世界的地方吧。

    又有风，我被温暖偎着，如是想。

    门巴图娅早在门前站好，羊归圈，奶茶是浓浓的一大杯。她将小红毛领走，我与小红毛吻别。回来后，她问我，好看的眉目都含笑。

    “旱獭野美么？看见旱獭了么？我好久没见到旱獭，都是家里老人说以前常见。”

    我啜口奶茶，老人在炉边绣花，金黄的花叶。

    “很美，可没有旱獭。”是以后也不会有的罢。

    门巴图娅同情一笑，又点着我的额头：“你爱上这儿了，舍不得走喽！”

    不置可否。日头西斜，有人还在欢歌。

    旱獭，你属于整个原野，整个森林；而我属于原野，林地中一条越走越窄的小路。我注定寻不到你，但我会一直记得你，你同这边缘都如此美丽。

    才开始你深深地躲藏，后来在我的必经之地，端正置放了一枚月亮。

    长夜里我抬头遥望，心底洞失浑圆一团，直到有鸟儿乘风过来筑巢，我才会感到同你和你的土地般的微微温柔。旱獭，这就是和你有关的所有。

    我要离开，同门巴图娅告别，同小红毛告别，同其他人告别。门巴图娅含泪告诉我她会永远替那骆驼保留“小红毛”的名字。

    我也哭。

    边缘，这样原始的瘾，有太多真谛存在。

    抬头，深蓝光滑的天空是多么华丽的新鲜。

    弯腰，坦荡粗砺的大地是多么华丽的丰盈。

    旱獭。再会，可我不能再找到你了；

    旱獭野。我收获太多，直至心上的花长成树，鸟儿于此徘徊。都因为你。

    再挥手，

    我空荡荡经过旱獭野，再沉甸甸离去。

    风灌满衣袖，

    雨打湿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