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鱼头的记忆,最深刻的是我高考那年的语文作文题。题目是一幅漫画:第一幅图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几岁大的儿子吃饭时,她将碗里最好吃的鱼肉夹给儿子,自己只吃鱼头,并笑眯眯地对儿子说:“妈妈最喜欢吃鱼头。”第二幅图是长大成人的儿子与白发苍苍的母亲一道吃饭时,儿子笑眯眯地将鱼头夹给母亲:“妈,这是您最喜欢吃的鱼头。”当年这道作文题,让我为如何立意抓破了头皮。事实上,即使放到今天,我仍然不知此幅漫画最佳的最精彩的立意该是什么。但那个破鱼头,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生命里。
十分侥幸的是,那时还没有剁椒蒸鱼头这道名湘菜。或许已经有了,只是在我那时贫困的生活中,还没能见识罢了。否则,我想我当年的高考作文极有可能被判上零分。由此看来,贫困也是一种生产力,它至少创造了分值。当年作文分数能够不上不下,还真是拜贫困所赐。
在长沙遭遇剁椒蒸鱼头,极似年少时的爱情,在不经意间,就遇上了;遇上了,就爱上了;爱上了,就不离不弃。这剁椒蒸鱼头还与爱情相似的是:配红剁椒的,像一份热情奔放的情感;配黄澄澄的酸剁椒的,恰似一份深沉的情怀。无论配什么样的辣椒,都可口诱人,一如世间的爱情,总莫名地醉人。而剁椒鱼头最美妙的吃法,是配上一大碗清水面。每每剁椒蒸鱼头吃得只剩下几根鱼骨头时,再将清水面倒进盘子里与浓艳的鱼汤搅拌在一起,大家便开始争抢面条。一两小碗鱼汤面条下肚后,心满意足得即使有神仙来特允我许下三大宏愿,我都不屑开口了。
估计是某次无意中在父亲面前提及了剁椒蒸鱼头好吃,此后只要父亲在家主厨,他就隔三岔五地做剁椒蒸鱼头给我吃。我吃不厌,他就做不烦。每次吃剁椒蒸鱼头时,我想要儿子将鱼头中最为精华的部分吃下,但八岁的儿子却嫌那些精华软软的、粘粘的,不敢吃。让给七十多岁的父亲吃,他说“不喜欢吃”,只说“喜欢”吃剁椒蒸鱼头中最为“糟糠”的鱼肉。以至我每次吃父亲做的剁椒蒸鱼头,就感觉自己在做十多年前的那道作文题,只是作文题换了一个版本而已。想想我都快奔四的人了,而在父亲的眼里,也许我仍然只有我八岁的儿子一般大小。因此,每次吃父亲做的剁椒蒸鱼头,我的眼泪就拼命地往心里钻去。
夜读一部最近非常热销的书,是米兰妮撰文并摄影的《我的最后晚餐——50位世界级名厨的临终菜单》。此书让50位名厨大大地意淫了一把。面对一种假设,大多数名厨都如此这般地端出了自己内心的欲望:最后的晚餐或设在皇宫里,或设在火星上,或身边美女如云,或桌上美食如山。但惟独名厨纪·沙伐交了白卷。他给米兰妮写了一封用语非常真诚的回信:
“亲爱的女士,感谢赐函。承您看得起,我十分感动。然而,我恐惧死亡,职是之故,绝不谈论我的最后一餐。此事溯本回归到我的人生观,我只谈开始,不谈结束。亲爱的女士,容我在此送上最深的祝福。纪·沙伐敬上。”
读到这段话时,我眼睛湿润了,我又想起了父亲为我做的剁椒蒸鱼头。假如每个人一定要设一顿最后的晚餐的话,那我要亲自下厨弄一个剁椒蒸鱼头,让自己至亲至爱的人都来一起分享。其实我们何必要虚拟一场最后的晚宴呢?只要每天清晨醒来,我们都在内心最深处对自己说上一句:今天,是我余生的最后一天。那么,还有什么不值得我们去珍惜的呢——尤其是那些生命中稍纵即逝的快乐,以及每次浸融在那道剁椒蒸鱼头里最为醇美的亲情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