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定之

　　最后一次去家里看张叔叔是四五年前，当时他中风不久，腿脚没以前灵便，精神尚好。

　　认识他始于1986年底。

　　那年，我到北京出长差，也是第一次进京。老丈人听说我去北京，满心欢喜地说：“你去找张叔叔，他人最好哒……”初到北京，人生地不熟，我便去找他。

　　张叔叔是老丈人山沟里的老战友。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一支驻扎在晋北山区的部队中，老丈人、张叔叔同在此服役。70年代后半期，老丈人转业回地方，张叔叔去了北京。在部队，他们都是“穿四个兜”的干部。

　　初次见面在张叔叔家。北三环边上一栋单位宿舍六楼顶层二室一厅的房子，南北小阳台，有煤气水电，这在八九十年代算不错的房子了。当时张叔叔不到五十岁，他质朴的笑容、温和的话语，很快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个不高，不到一米七，不胖不瘦，一张老农似的脸，眉毛又浓又黑，嘴唇宽厚，牙尚白稍龅。说话不紧不慢，表情和善。

　　第一次去，就在他家吃了顿丰盛的晚餐。印象最深的是一大盆卤猪蹄摆在桌上，咸淡适中，肥而不腻，几块下肚，齿颊生香，欲罢不能。见状，他抿了口酒笑着说：“喜欢呷就多呷点，随便一点。”他当时在工厂的食堂当厨师。由干部变成工厂食堂厨师，他说：“干什么都是干，现在蛮好！”

　　我此行是为后续要来京参展的“大部队”打前站，第二天，张叔叔带着我四处找宾馆招待所，看条件怎么样、价格贵不贵，直到安排妥当。

　　他完全把我当作了家乡来的亲人。我也完全把他当作了远在京城的亲人。

　　那趟差真是出得长，在京待了一个多月，后来我父母也因事来京。张叔叔听说我父母也来京了，无论如何要请他们到家吃饭。我觉得不好，我父母也觉得不妥，毕竟他们从未见过面，互不熟悉。但张叔叔很热情，诚心诚意，多次邀请，这样，我们一家就在他家相聚。拉家常、吃湘菜，乡音乡情如同浓酽的美酒，醇厚而绵长。十多个人挤在一起品尝美食，很是热闹。现在看，也够麻烦的。

　　90年代，我调北京工作，放下行装第一个去看的就是张叔叔。他喜出望外，直说：好好，行呀，小家伙！

　　初到新单位，挺忙，全国各地到处跑，我也只能一两月去他那一次。每次，都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放松舒坦。高阿姨总会做几道可口的家常菜，我也肯定是毫不客气，饱餐一顿后满意而归。

　　他的兄弟姐妹都在乡下，自己孩子要上学，经济上并不很宽裕，但他每年要给农村的亲戚汇点钱。有次去他家，他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哥哥来了和他住在一起。

　　连续好多年，春节前我都去跟他拜年，给他送些腊鱼腊肉等年货。张叔叔很高兴，也常说，你们都忙，不要跑了，打个电话就是。他的两个儿子干得都不错，老大当公司老总产业做得很大，老二同样自主创业日子也过得去。但他仍然住在顶层的小两室里，没有电梯，天天爬上爬下。我说，张叔叔怎么不改善一下条件，住宽敞一点？他说：“嗨，在这都习惯了，蛮好！”高姨摇摇头撇嘴一笑着说：“老张就这德性，不愿给儿子添麻烦！”

　　确实，他把“蛮好”挂在嘴边，实则自己本为“蛮好”的一个人！他有大智慧，但简简单单、实实在在、透透亮亮，没有一丝虚情假意。

　　我真心喜欢。

　　后来，他再次中风后，生活已无法自理，住进了养老院。感染新冠后，不能进食，平静离世，享年8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