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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5月26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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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情怀的风景是苍白的

  马力

  风景散文算是一种旧式文体,在古代和现代的创作史上,均有不凡的成绩,体式亦极精致。今天似乎变了模样。多年前,汪曾祺先生对我讲,某刊向他约稿,先做声明:不要写景之文。这是很奇怪的。其实,既能写景,鉴观和欣赏山水必得在先,必得有一定的识见与趣味,故不该将这件事看浅了。

  作家写的风景,不离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这两个方面。

  先说摹状自然景观。不妨借用郁达夫“细、真、清”三个字。这样讲,只因现今的创作中常有“粗、假、浊”的东西入我们的眼睛。写景是一大功夫。“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其实是不易办到的。或偏于工笔,或偏于写意,只是技法的不同,只要笔墨到家,都好。

  歌咏自然是人类的天性。每入山水风光,不禁欢悦叹赏,固性之所近。观览景物的方式,古今没有过大分别,文学表现上的差异却如此大,单纯从文学的角度出发,较难做出解释,社会学或可提供一个别样的视角。

  从游牧时代对于草原、河流的崇拜,到农耕时代对于土地、山林的仰赖;从工业时代对于城市、厂区的依凭,到后工业时代对于虚拟世界、遥远太空的神往,至少为我们提供了三方面启示。一是随着生活形态对土地依存度的疏离,人类向自然景观所表达的精神敬意和情感眷恋,呈现着逐渐弱化的趋势。感知风景的心态已经发生变异,转换到文学世界中,风景的物质意义正在被精神意义替代,成为审美活动中欣赏与研究的对象。二是城乡人口的频繁迁徙已成社会常态,固守一方乡土的传统生活正被改变,农事歌咏更像是都市男女调适情绪的灵魂补剂,田园美景也就不再为多数人所取材。三是科技时代的行游方式,使今人在大地和天空的移动频次与速率更密更迅,途程上的种种阻限被打破,履迹的广远、眼界的开阔,已非徐霞客时代所能比方。

  社会生活的现代性改变,并没有促成风景散文高峰的到来,大众化出行也未拉近同大自然的心理距离。在人们的意识里,形成一个悖论:今人同风景离得这样近,而同自然美离得那样远。

  风景写作应是对自然元素的文学化重构,旨在创造一种心灵的景致。今人的写景,减掉了这番“酵化”程序,过眼景物,不论写得细还是写得粗,因缺少心灵的体贴,便消损了感性和理性的力量,难免是“死”的。无生命的文字,失去的是山水的魂魄,或说是风景之真。阅读这样的写景语句,无味那是当然的。

  描摹自然风光,关注的乃是人类的心灵。情见乎辞,依我的浅识,虽不必“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周作人《杂拌儿·跋》),身临道不尽的胜境,以景述情、缘情叙景的手法总还是要有的。借文章言志、寄慨、托意,可单纯,可扬厉,必以不续弹前人旧调为上。

  理想的文字,固然要写出对于风景的记忆,更要写出对于风景的回味。前者偏重客观性,物象的方位形态、场景的空间格局等,考验着观察力。后者偏重主观性,强调感性,尊仰诗意,追求心灵化,检视着审美力。自然美和人情美应是深度融谐的,缺失任何一方,空白也就留在那里了。

  后说摹状人文景观。所涉物事更多,可说笔墨无所不至。我曾在一篇旧文里说过:山水不孤,笔之所触,其实是大可以宽泛的,除却自然之景,还无妨记人事、叙掌故、谈饮食,岁时风物、祭典礼仪、歌舞乐调皆可附丽,宗教和建筑的学问亦时常旁及。这比绘草木之姿、描花鸟之容、摹虫鱼之状、记瓜果之香,并不省力。少了这些,可说笔下无识。

  汪曾祺尝谓,要“跳”出风景去写,意思已很明白。铺纸,不能涉笔成趣,捧读就如喝寡味之汤。现代散文家在这上面尤有作为,多能随物宛转,曲折尽情。《湘行散记》和《湘西》那样的长篇记历,将民俗乡风的真实勾绘与充满神性想象的历史叙述相交融;《浙东景物纪略》那样的屐旅笔记,把史传逸闻和山光水色相调和,画似的美而又诗似的醇。风景映现的总是人的视角,是“个人”的,而非“人人”的,这才产生了沈从文的湘西、郁达夫的浙东。

  今人因阅历、经验、学养和功力的亏缺,面对风景中的政治、社会、民族和文化诸要素,缺少驾驭能力,落笔亦极勉强。补救之道,无妨是陆放翁“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的老话。用心改善学习,学问做好了,感受景物的程度自能深些。

  (《一路风雅:经典里的山河》,马力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此文为该书序言,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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