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

　　回想起来，我是20世纪90年代在《书屋》时结识锺先生的。近二十年来，与他的交往则更加密切。且承蒙锺先生的信任，协助他编了四部规模都比较大的书。一部是《锺叔河师友书札》（上下卷，待出版），一部是《周作人散文全集》（十五卷，已出版），一部是《周作人文分类全编》（二十卷，待出版），再就是刚刚由岳麓书社出版的《锺叔河集》（十卷）。

　　协助锺先生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乃是我人生中获益最多，亦是颇为充实的时期。固然也承受过一些不大不小的压力，但仍然是值得的。尤其是，他包容了我不少的缺点，藉此，我得更加感谢他。

　　应该说最近这些年里，这部十卷本的《锺叔河集》，花费了锺先生最多的心力。因为《周作人散文全集》与《周作人文分类全编》，主要是重版校订或再次重新分类出版，《锺叔河师友书札》体量也小一些，书札也是现成的。而《锺叔河集》，虽说大部分都是锺先生曾经发表或结集出版过，但聚拢起来有三百多万字之巨，且锺先生几乎对每篇文章又字斟句酌进行了修改，甚或修改了不止一次。这个工作他人绝不可能代劳，必得亲力亲为，所以不但耗费精力，也耗费了他大量的时间。说他为编此书废寝忘餐，是我多次亲眼所见，一点都不夸张。

　　我主要是协助锺先生做了为《锺叔河集》确定整体编排框架，以及版式设计与内容调整等方面的工作。其中最为烦琐与最需细心的编校工作，大多是由岳麓书社责编李缅燕女士完成的，亦殊为不易。

　　锺先生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尽管他明白世间无绝对的完美，但亦要尽可能地去抵达它，编《锺叔河集》亦然。如此书之开本与版式，反复推敲就不下十余次。最初设计为十六开，后改为三十二开，再回到十六开，最终才确定为三十二开。连一个正文前的说明，亦改了若干次。由“编者说明”“出版说明”“说明”，最后方才定为“著者说明”，当然改得更为合适。书名也是，在《念楼十种》《念楼文集》《锺叔河集》等若干书名中反复推敲。我个人觉得《念楼十种》最好，锺先生开始也认可。但转念一想，倘若以后再版，又新添一种或二种，如未曾收入的题记，或者他念兹在兹尚未完成的传记，岂不又得改为《念楼十一种》，《念楼十二种》？这确为不妥，最后还是定为《锺叔河集》，简单明了，增补方便，也显得大气。

　　即便对每卷书中半个印张的彩插，锺先生也颇费周折。如《儿童杂事诗笺释》彩插中竹久梦二的书影以及漫画，如今已颇为罕见，能找到两张殊为难得。但锺先生仍不满意，甚至托外地友人四处寻觅，最终觅得竹久梦二日本原版的影印件方才作罢。印在书中，与原来找到的那几张相比，效果确实好太多。

　　至于对每卷正文中的反复修改，就不胜枚举了，此文篇幅有限，只能从略。

　　锺先生内心其实是个很高傲的人，但对人的基本态度却很谦虚。他对身边的人不止一次地说过，他做到了的事情，其实只要认真，你们也可以做到。此话我不以为然。有次我甚至跟他开玩笑，说倘若如此，你锺叔河的价值与意义也就大打折扣了。事实上，恰恰是你做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成就，才成就了你锺叔河。

　　锺叔河是唯一的。

　　在我眼里，锺先生是一位足以令当代中国某些“国学大师”失色，甚至汗颜的人物。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基于他编的书，他写的书，以及他拥有的极其独立的人格。锺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清醒而睿智的认识，对古往今来中国人的秉性彻骨的剖析，以及他深厚的人文学养，都足以令我对他深深钦佩。

　　有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待在夜晚的阳台上，不无茫然地注视着这个越来越喧嚣的城市。高楼大厦林立，万家灯火辉煌。可是，谁还可以在其中哪幢楼房哪层楼上，找到如同念楼这样的地方，结识如同锺先生这样睿智的老人呢？

　　恐怕很难很难——甚或不再。

　　（作者系湖南出版集团编审，《锺叔河集》特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