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
回想四个月以前,我突然地把一群儿女从上海的租寓中拖出,载上火车,送回乡间。自己仍回到上海的租界中,独居了四个月。
朋友们都说我关心儿女。我对于儿女的确关心,在独居中更常有悬念的时候。所以我往往不顾自己的画技与文笔的拙陋,动辄描摹。因为我的儿女都是孩子们,最年长的不过九岁,所以我对于儿女的关心与悬念中,有一部分是对于孩子们——普天下的孩子们──的关心与悬念。
回想过去四个月的悠闲宁静的独居生活,在我也颇觉得可恋,又可感谢。然而一旦回到故乡的平屋里,被围在一群儿女的中间的时候,我又不禁自伤。
有一个炎夏的下午,我回到家中。第二天傍晚,我领了四个孩子——九岁的阿宝、七岁的软软、五岁的瞻瞻、三岁的阿韦──到小院中的槐荫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微风吹动孩子们的细丝一般的头发,身体上汗气已经全消,百感畅快的时候,孩子们似乎已经充溢着生的欢喜,非发泄不可了。
最初是三岁的孩子的音乐的表现,他满足之余,笑嘻嘻摇摆着身子,口中一面嚼西瓜,一面发出一种像花猫偷食时候的声音来。这音乐的表现立刻唤起了五岁的瞻瞻的共鸣,他接着发表他的诗:“瞻瞻吃西瓜,宝姐姐吃西瓜,软软吃西瓜,阿韦吃西瓜。”这诗的表现又立刻引起了七岁与九岁的孩子的散文的、数学的兴味:他们立刻把瞻瞻的诗句的意义归纳起来,报告其结果:“四个人吃四块西瓜。”
于是我就做了评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们的作品。我觉得三岁的阿韦的音乐的表现最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达他的欢喜的感情。五岁的瞻瞻把这欢喜的感情翻译为他的诗,已打了一个折扣;至于软软与阿宝的散文的、数学的、概念的表现,比较起来更肤浅一层。然而看他们的态度,全部精神没人在吃西瓜一事,其中明慧的心眼,比大人们所见的完全得多。
天地间最健全者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暂设一张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着稿纸、信笺、笔砚、墨水瓶、浆糊瓶和茶盘等,不喜欢别人来任意移动,这是我独居时的惯癖。我平常的举止,总是谨慎,细心,端详,斯文。例如磨墨,放笔,倒茶等,都小心从事,故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坏或扰乱。
然而孩子们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捣乱我的秩序,破坏我桌上的构图,毁损我的器物。他们拿起自来水笔来一挥,洒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点;又把笔尖蘸在浆糊瓶里。他们用劲拨开毛笔的铜笔套,手背撞翻茶壶,壶盖打碎在地板上……这在当时实在使我不耐烦,我不免呵斥他们,夺脱他们手里的东西,甚至批他们的小颊。然而我立刻后悔,因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们的举止同我自己一样,何其乖谬!
儿女与我的关系如何?我不曾预备到这世间来做父亲,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觉得非常奇怪。我与他们(现在)完全是异世界的人,他们比我聪明、健全得多;然而他们又是我所生的儿女。这是何等奇妙的关系!世人以膝下有儿女为幸福,希望以儿女永续其自我,我实在不解他们的心理。
我以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父子、昆弟、夫妻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时候都不外乎是一种广义的友谊。所以朋友之情,实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础。
(摘选自《人生总会有出口》,丰子恺著,重庆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