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
《如此曙蓝》的写作过程实在是时空错乱,经历了多伦多、三亚、温州三个城市,在新冠疫情大暴发的惊惶之中,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小说的情节内核基本上是顺着两个人物展开的,一个是加拿大老富豪的妻子史密逊太太,另一个是中国新富豪的妻子曙蓝。两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借着一则出售宝马豪车的广告和一个大雷雨之夜,在多伦多的相遇,演绎出一些可以有多种解释的冲突和一个似是而非的结局。
史密逊太太的灵感来自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在美国辛辛那提大学读书时的一件旧事。当时在中国留学生圈子里传着一桩奇闻,有人在当地的英文报纸上看到一则以50美金的价格转手一辆宝马豪车的广告,以为是玩笑,打电话过去,还确有其事。原来售车的是一位大富豪的妻子,她发现丈夫和秘书有了私情,就以白菜价一件一件地出售丈夫的珍品,以示报复。
曙蓝的灵感来自当下。这一二十年里,在我所居住的多伦多城里出现了一些被富豪丈夫送往国外居住的妻子们。这些人已经被成见牢固地贴上了一些标签:炫富、挥霍、无聊、无知、傲慢……但我也观察到了这个群体并非千人一面,也有一些例外。有一些人能低调地开启属于自己在异国的独立生活:学习英语,进修学位或者证书,找工作……曙蓝就是这些例外中的一员。
《如此曙蓝》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两个年代两个族裔中的婚变故事,也可以说是在两条线上发生的发妻故事。两个被弃的女子在人生的某一点上相遇,由于同病相怜而开始互助,最后用自身的财富和成功来报复男人的负心。
我完全可以不要安慰,不要励志,也不要复仇,不求实现任何人对结局的企图,只想借故事的外套营造一种氛围,生出一些疑惑不安。凭什么小说非得达到某种诉求,图谋一种终结感呢?假如出发时不想着罗马,途程就可以更自由。
《如此曙蓝》写到一小半的时候,我的想法变了,我变得只想描述,而不去关心描述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也许,描述本身就是目的。我不再想完全依赖常识、感知和经验来写这部小说。于是,就有了《如此曙蓝》的最后版本。
《如此曙蓝》这个集子里,还包括了我的另外两部中篇小说《何处藏诗》和《恋曲三重奏》。这三部作品讲的都是世上男女情缘,角度却各不相同。《何处藏诗》讲的是艰难时期的感情,一个爱在废纸巾上涂写诗句的落魄男子,在不同的时间段里遭遇了两个报恩的女子,一个以自己的生命,另一个用自己的身体。而《恋曲三重奏》里的男女,却绝对是世俗的,一个背井离乡身处异国的女子,一生遭遇了三段情缘:第一段是大学里的青涩果子,尚未到收获季节便已落地销殒;第二段是滚滚红尘中一次彼此方便的机缘,她的一丝才情,遭遇了他的许多财富;第三段情缘几乎没有词语可以形容,是在孤独、同情、相怜和荷尔蒙相互交织的灰色地带里生长出来的一个怪物。
这三部小说都讲到了异乡男女的萍遇,今天看来,我发现了它们之间的不同。人还是那些人,市井的或者貌似清高的,孤独的,困顿挣扎的,寻求的,失落的,等等,但我看他们的眼睛却有了变化。我知道是时间在作祟。一部小说里出现的情节不见得都是和作家自己相关的,虚构是小说家最常用的工具,但一个作家在编织小说时不可避免地会带上自己的视角。我们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世界,所以世界会带着我们眼睛所纳入的独特角度和色彩,我们的眼睛赋予了笔下人物质感。这三部小说之所以不同,是因为我的眼睛在不同的视角里看到了不同的人,或者说,在同样的人身上发现了不同的侧面。
把这三部发表日期各自相隔差不多十年的小说放在一起,多少也能找到一些岁月变迁留下的蛛丝马迹吧。
(《如此曙蓝》,张翎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